暮色苍茫,云霞翻涌,洛水被残阳映出一片绚丽的红。
街面来往人流纷杂,四处都是收摊闭户准备归家的商贩与过路行者。
他们二人站在街边不动,实在惹眼。
不知过去多久,终究还是屈慈先退了一步,低了头。
他无可奈何似的叹息,软下语调,直直望着崔迎之。
“我没有要跟你吵架。”
“我是在求你对自己多上点心。”
哪有这么求人的。
崔迎之与他对视半晌,敛了情绪,面上再看不出什么异色。她甩了甩袖,理好袖口,一言不发,转身就朝着小楼走。
屈慈以为她真生气了,赶忙跟上去,同崔迎之并肩走着,始终与她保持一个步调。
他平日里并不算是多话的人,往常与崔迎之在一块儿,也总是崔迎之主动说的更多些,他只管负责应和。只是眼下若是不说点儿什么挽救一下这段看似岌岌可危的关系显然是不行了。
“你要是不愿意,下一回我就不管这闲事儿了成吗?你别生气。”
崔迎之等了等,没能听见下文。
别生气?别生气就没啦?
平常不是挺会说的?这个时候就不会宽慰人了?
呵,没用的东西。
正腹诽着,就听屈慈继续道:
“这样,要不我去把邹记的厨子绑回来,吃点儿喜欢的心里是不是就能舒坦点儿了?”
崔迎之:你有毛病吧。
虽说明显是有心之言,可不管如何,这话确实起到了效果。崔迎之猛地顿住,转过头,面无表情地对他说:“我没生气。”
这哪里是没生气的样子?
屈慈还想说点儿什么努力挽回一下,就听崔迎之接着道:
“你说的其实没错。”
她的神情终于有所松动,平和的眉眼满是疲惫之色,叹息一声:“可是我每天光是哄自己好好活着就已经很累了。”
心跳仿佛有一瞬间停摆。
屈慈突然有些后悔。
他不该冲动之下撕破这鲜血淋漓的伪装,那是保护崔迎之的蛋壳。
他想崔迎之或许是正确的,稀里糊涂过日子也没什么不好。
多余的事情计较与否都无足轻重。
崔迎之本身才是最重要的。
他真心实意地道歉:“对不起。”
负面的杂乱心绪早被屈慈那番话打断,消化殆尽,崔迎之情绪持续回升,已然恢复平静。她听出屈慈话语中的颓败,侧目望他。
明明该不高兴的是她,怎么屈慈还一副蔫蔫的鬼样子。
她实际上并不是真的责怪屈慈。
她知道自己这日子过得着实不像话。其实以前也不是这样的。
拉了拉屈慈衣袖,崔迎之又叹一声,而后一如往常般心平气和道:“我真的不生气了。”
生活并非永远一成不变,原本不见天光的日子已经有所转圜,最起码她如今已经不再是一个人了。
哪怕这只是暂时的。
“你要是愿意管闲事。那你就管呗。”
她又拦不住屈慈。
屈慈打量着崔迎之神情,见她并非口是心非,不由松了口气,转而端上凝重的神色:“你的手……我有认识的郎中,过阵子应当能联络上。”
他知道崔迎之右手的旧伤,但崔迎之不说,他也从不主动提及。不曾想竟会严重到这个程度。
他该早一点注意到的。
崔迎之摇头,拉着屈慈继续往前走:“我瞧过很多大夫,都说没办法,现在这样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右手动不了筷,左手还能用。挥不了刀,也可以用左手从头练起。只要我还活着,这些都是大不了的事情。”明明是困兽犹斗的境地,她却全然没有郁郁之色,轻描淡写道:“废我手的那个人,最后就是被我用左手杀掉的。”
说得轻巧,可惯用手被废会给生活带来多大的不便,用左手从头开始练刀,期间又经历了多少艰辛不易。全然没有被提及。
屈慈定定望着她的侧脸。
好像不是涉及她师傅的事情,崔迎之永远能淡然地迎风逆浪而行。
暮霭沉沉,残月伴着洛水随波起伏,一叶孤舟拂过,更显凄清。
这个点再回去开火实在太晚,崔迎之决定拉着屈慈下馆子。
下洛城中并没有宵禁,只是此时不少食肆酒楼都打了烊,一连走了几家都碰壁。
屈慈起初不以为然,还想着回去下碗挂面垫肚。偏偏崔迎之并不死心,待她拉着人直奔城东方向时,屈慈终于生出了几分不妙。不妙感在踏入人声不息灯火辉煌的烟柳巷时攀升至了顶峰。
没等屈慈作出反应,二人便被不知哪间花楼前迎客的妙龄女郎们推搡着进了门。
崔迎之似乎很是熟悉这里,上楼时还与几个楼内的女郎们寒暄了两句。待行至厢房,点完菜,闲人皆散,只余下他们二人,屈慈终于没忍住:“你好像很熟悉这儿?”
崔迎之浑然不觉地点头;“我师傅跟这儿的老鸨是旧识。”
她还年幼时,沈三秋带着她在下洛住过一阵子。
那时沈三秋偶尔也会带她来花楼用膳听曲,与芸姨闲话家常。闲人的议论与另类的眼光总是如影随形,沈三秋并不在乎,小迎之则不然。
间或会有人因为此事饱含恶意的质问小迎之:
你阿娘总是去花楼,她是不是那儿的花娘?
你娘收多少银两一夜?
你以后是不是也要当花娘?
……
年幼的小迎之尚且不会遮掩戾气,也隐匿不好情绪,总是当场一拳把发问的人打倒在地。次数多了,她也不可避免地埋怨沈三秋为什么要把她带到这样的地方来。
沈三秋并不会因她的不解而不耐,更不会责骂她惹是生非。
她仿佛总是有着耗不尽的耐心与无尽的怜悯。
像庙宇中高坐佛台的菩萨。
她会对自愿随她学拳脚功夫的花楼娘子们倾囊相授,会主动埋葬冬日路边偶遇的冻死骨,会力所能及为所有需要帮助的人们提供一臂之力。
她教会她什么是身如浮萍命不由己,什么是人心惟危人世沧桑。
什么是残忍,什么又是慈悲。
更多的时候,沈三秋来此处蹭了茶水糕点,便会充当一日花楼的打手,而她则在簇拥之下被迫试各种新式的精巧发髻。一待沈三秋收了工,领着她和她那花里胡哨的发髻走到街上,往往会收获邻里们成片的毫不吝啬的善意夸赞。到那时沈三秋就会姿态谦逊,语意骄傲地回:“我们家三娘长得漂亮,扎什么发髻都好看。”仿佛她折腾这么一日,便只是为了等说出这句话的那么一刻。
往事如过眼云烟,在有心人眼里却永不消散。
因着沈三秋的干系,以及幼时情分,崔迎之刚回下洛那会儿,受了芸姨不少照顾,小楼那间香铺也是多亏芸姨帮忙才开起来的。
不然她连开铺子要走多少手续需要什么文书都不知道。
过往追忆尽散,崔迎之回过神,误解了屈慈这副几番欲言又止的作态,不由向他投以怀疑的目光。
“你不会没来过花楼吧?”
花楼与茶馆同属三教九流汇集之地,总是聚集了许多江湖散客。她过往见过的同行们办完差事要么去酒楼买醉,要么就是来花楼消磨春光,又或是二者兼具。
干着这见不得人的行当,谁也说不准哪一日便会仇家上门,人头落地。
于他们这类人而言,及时行乐才是寻常。
崔迎之也不是例外。
从前杀完人,情绪平复不下来,她也总喜欢找地方消磨精力,虽说不至于在花楼喝得酩酊大醉夜宿香闺,但偶尔也会去听曲谈心——毕竟她形单影只身边没有友人可以倾诉,而花楼的娘子们又总是贴心可人。
屈慈闻言嗤笑:“我这张脸,逛花楼,到底是谁占谁便宜?”
他自然不是没来过花楼,只是每每去都是为了给屈晋收拾烂摊子。
屈晋身为屈家独子,却硬是被养成了个难当大任的酒囊饭袋,整日在外厮混,屈慈有时半月里头得去花楼捞他十回。实在烦人。
崔迎之挑眉,生出少许惊奇。
心想:屈慈分明长了一张玩得很花的脸,看上去简直跟“洁身自好”这四个字没什么干系。便是哪日有被他负心的女郎找上门来要说法都似情理之中。
竟然这么守身如玉的吗?
品行被质疑的屈慈有点儿不爽,正欲同崔迎之理论。
恰逢厢房房门被扣响,将两人的对话打断。
进门的是这间花楼的老鸨芸娘。
她亲自抬着托盘将饭食端了进来,又一一摆上案:“来,云吞面,虾饺,酥油饼没了,只有玉米烙。天太晚,剩下食材不多,掌勺师傅也没辙。这壶酒算是送给你们的。”
边说着,她边给崔迎之递了个眼色,语调熟稔地嗔怪道:“许久不见你,这回竟还带了人来,也不同我提前说一声。我也好准备得充分些。”
崔迎之没能看透芸娘这饱含深意的一眼,也没能意识到这话语背后的深意。两人如寻常旧识般相互调笑了两句,芸娘便合上门离开。
待芸娘一走,崔迎之给自己斟满酒,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愿再说,抄起筷子告慰自己空虚的脾胃。
然而很快她就意识到不对,后知后觉悟出了芸娘那个眼神的蹊跷,开始反复回忆芸娘当时的神态和话语。
坏了。
崔迎之撂下筷子,绯红自脖颈蔓延到双颊,低着头,深沉道:“屈慈,我好像有点不太对劲。”
屈慈夹菜的筷子顿住,扫了一眼崔迎之空荡荡的酒杯,不明就里:“你醉了?”
“不是。”
她清楚自己的酒量,仅仅一杯下肚绝对不会是现在这个状态。
屈慈见状,视线在桌面游走片刻,随后将目标对准了那壶酒。他抬起酒壶给自己倒了小半杯,尝了一口,动作快得崔迎之都来不及拦。
“酒被下药了。”
语气是没来由的笃定。
勾栏瓦舍,酒里下的什么药不用脑子想都知道。
药性如电光转瞬蔓延至四肢百骸,崔迎之渐渐有些支撑不住,额上生出薄汗,晕湿了鬓角额发。
她伏在案上,咬牙瞪了屈慈一眼,声音晦涩:“那你还喝?”
屈慈平静地垂眼望她:“这药对我没用。”
上回毒乌头的毒也对他没用。
怎么什么都对他没用。
崔迎之没有空隙再去思考。
面颊开始发烫,难言的燥意自心间开始游走至难以启齿之处。
浑身都似滚进了火堆,灼得人心头也躁动。
太大意了,竟然被自己人给坑害了。
她强压下难以明说的异样,分神去想自己到底是干了什么才叫芸姨给误会了。
是因为进门的时候她一直拉着屈慈衣袖,总是回头笑着跟屈慈说话,还是因为她头一回带着人来这儿?她貌似压根没有做什么奇怪的举动吧?
屈慈起身,椅凳与地面摩擦出刺耳一声,打断崔迎之乱七八糟的念头:“你想回去,还是在这里。”
什么在这里?
崔迎之本已有些神智昏昏,愣是被这话吓清醒了几分。
现实不是话本,解除药性并不需要两个人。
她又不是两只手都废了。
脑海中似乎有揉成一团又被麦芽糖黏住的纸团,她正小心翼翼地费力拆解着,就听屈慈叹息:“算了,我去门口守着。”
流动的杂乱思绪在恍然间停滞,崔迎之下意识拽住他的衣袖,叫他再不得脱身。
连她自己都没想明白为何出手,只知回神时已然将那衣料紧攥。
她蹙着眉,胸腹轻微起伏,压抑着喘息,看着自己扯住屈慈的手,似乎是在出神,又似在思索。
灯烛无声摇曳,晕染满室昏黄。
不知过去多久,她面色绯红,抬首间目光迷蒙得有些落不到定处。
“屈慈,你要不要让我占个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