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浣溪沙(七)

屈慈知道这个时候自己应该保持缄默。

他应该耐心地,安静地当个纯粹的聆听者,在恰当的时机再说两句无关痛痒的安慰。第二日则装作一切如常,仿若什么都没听到一样把这些事情掩埋深藏,再不主动提及。

察言观色,审时度势,他再擅长不过。

只是或许是那份恼人的悲苦逃逸游走间无意钻入他的心尖,也堵住了他的心头。

屈慈既没有保持沉默,也并未趁虚而入说些什么虚情假意的场面话。

他就这么看着崔迎之颈边碎发,平静道:

“崔迎之,日子还长着呢。你以后还会遇见很多人。”

你不会永远孑然一身,总会有新的人迈入你的生活。疗愈伤口或许会花费很长一段时间,这些人或许也永远比不上你师傅。

可光阴无情,再刻骨铭心的爱恨也终会随流水消减东逝。

所以,可以不要那么难过了吗?

崔迎之并不认同屈慈的说法。

她想说她不会再遇到更多人了,也不想遇见更多人了。

她身边的人都没什么好下场。

她更想说屈慈只是一个纯粹的意外,说不准还是下一个要遭殃的倒霉蛋。

这样的意外出现一次就够了。再多她只会觉得厌倦。

未言的话语在喉间翻涌,张口却又觉得矫情。

小楼距隔壁没两步路,转眼就到了门前。

“屈慈。”

崔迎之停下步子,终究还是没忍住开了口。她嘴上虽喊着人的名字,目光却并未落在他身上,反而仰头注视着这栋平平无奇隐于闹市的小楼。

檐下形单影只的风铃被夜风推搡,晃动着震出声声脆响,空灵,也空寂。

屈慈站在她身旁,颇有耐心地“嗯”了一声,垂首凝望她,等着她的后话。

“我每月上山,是因为我知道,我死之后无人再会去祭奠。或许哪一日,一场战乱,一次意外,那块碑就会被损毁。又或者,我的尸首可能根本没机会在那埋下。不过没关系,我已然提前立了衣冠冢,死后也算有个落脚地长眠。”

“爱我的,恨我的,我爱的,我恨的,全都死得差不多了,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我没力气去遇见更多人了。”

她顿了顿,声音有些喑哑,恍然间又仿佛带着些哭腔:

“屈慈。如果我死了,你会为我扫去碑上的落叶吗。”

明明好端端站在眼前,屈慈却觉得崔迎之仿若身处无人绝处,茕茕孑立,被骇人的孤寂笼罩。意外撞入这片死寂之地的他被她紧紧攥住,被迫一道感受着这漫入咽喉的绝望与涩意。

他仿佛成了她唯一的救命稻草。

屈慈没有第一时间正面回答。

崔迎之也没指望他能回答。

她再清楚不过,屈慈与她人生中的其余过客无甚差别,他们早晚有一别两宽不复再见的那日。

她留不住屈慈的。

只是。

只是她现在只想听到肯定的回复。

哪怕是骗她的也好。

屈慈打开门锁,推门,空荡荡的屋内一片昏暗。

他没有进去,只是无奈地转身,抬袖用指腹抹去崔迎之眼角摇摇欲坠下一秒就要滚落的泪珠,低声道:“如果我能死在你后头的话。”

“我每天上山去给你烧黄纸带贡品。”

他叹息一声,低声下气:

“别哭了。”

双臂张开。

“要不要抱一下。”

崔迎之已经有两天没回小楼了。

那日晚上站在小楼门前,跟屈慈说了些有的没的,平复下来后,难堪与悔意才后知后觉地从一众乱七八糟的情绪里头钻出来。她翻来覆去一晚上,险些想去自己在城外的坟头冷静冷静,最后站在窗前吹了半宿冷风,还是没能做好第二日直面屈慈的心理准备。

所以隔日天未破晓,她留了字条,以办事为名头出了门,一直拖到现在没回去。

太丢脸了。

太狼狈了。

她真是昏了头。

不过不想面对屈慈是真,有事要办也是真。

崔迎之虽然没能从常允这儿打探到关于屈慈更多的消息,但是毕竟欠了份人情在。她在外奔波了两日,一回来就直奔茶楼,将作为交换的东西送去。

一枚令牌自从袖中取出,递到常允身前:“人已经处理掉了,这应该是他们用来确认身份的。”

常允将令牌收起,道了声谢,“说来这人……”他似乎想说什么,但临时又歇了念头,“罢了,待我确认过后再同你说罢。”

崔迎之最讨厌把话说一半的,吊得人心烦。

情报贩子之间的明争暗斗,她并不是很了解,若是追问,常允想是也不会再说。

她只好让自己不把这事儿放心上。

对接完公事,两人就着茶水糕点,又闲话了几句。

“已经是第二次了吧。还不放人走,看上人家了?”

第二次,指的是被屈慈牵连遇刺。

下洛就这么大点地方,消息来去迅速。可小楼遭人袭击的事儿除了她和屈慈本不该有第三个人知道。

这都能传到常允耳朵里。

真吓人。

崔迎之没有承认,却也没否认,振振有词:“我现在每天只要负责按时上桌吃饭,无聊就去逗鸟,以及看心情出门遛弯,多么惬意的退隐生活,换成你你不喜欢吗?”

“……”

常允显然没相信她的这番说辞。

她也没想着说服常允,垂眼捏起一块糕点,漫不经心道:“放心。我心里有数。”

“不,我觉得你已经被他迷得晕头转向五迷三道鬼迷日眼了。”

崔迎之闻言轻笑了一声,似是嘲笑常允多虑。她把糕点吞下,起身,拍去手中碎屑。而后瞥了常允一眼,眉目间尽是漠然。

“我们俩认识那么久了。你看我什么时候为了别人要死要活过。”

从茶楼出来,崔迎之有意没有直接回小楼,反而漫无目的地绕了几圈路。

方才说得洒脱。

她实际上不太想回去面对屈慈。

过去了整整两日,屈慈指腹的余温似乎仍残留于面上,裹挟着些微乞求的语调仍徘徊于耳侧,回想时烧得人发烫。

烦。

上一回屈慈误会她搞替身的事儿还没隔多久,这下风水轮流转,换成崔迎之躲着屈慈了。

崔迎之跟幽魂似的在离小楼两条街外的葫芦巷走过第三圈的时候,天公约莫不耐她这般窘况持续——她不幸在街上撞见了林婶。

林婶提着竹篮,似是刚从市集回来,见到崔迎之还觉得惊奇:“三娘,你回来啦?我昨日买菜碰见小屈,他说你出门办事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去。我还以为你要走个十天半月呢。”

其实我原本还真想着去客栈开间房住段时间的。

屈慈显然很了解她是个什么脾气。崔迎之只好默默打消了这个念头。

既然碰到了林婶,这客栈肯定是住不成了。

屈慈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彻底打入了邻里婶婶们的姐妹团,凭着那张得天独厚的脸轻而易举地笼络到了邻里们的好感。现在街坊里头一旦有什么新鲜事,崔迎之永远能在第一时间从屈慈那儿打听到详细经过。

说不准等不到她回小楼,屈慈就先从邻里那儿听说她已经回来了。

崔迎之蔫了下来:“没多大事,解决了就回来了。”

林婶不觉有异,一如既往的热切,还想继续与崔迎之唠几句。

“哒哒”马蹄声疾驰而至,惊散一片行人。两人也被慌乱的人流波及,没能说成。

崔迎之眼疾手快地拉住林婶的小臂,避免林婶被四散的人群撞倒。

来者是一群年轻人,宝马香车,随侍如云,一看就不是等闲之辈。领头的青年穿红挂绿,金银珠玉不要钱一样往身上挂,衣着浮夸得像只花里胡哨的大公鸡,游手好闲的气质简直把“二世祖”这三个字写在了脸上。

似乎是有行人躲闪不及,马匹受惊,撞倒街边小贩的货架,马鸣声如雷,骚乱持续。

“长没长眼睛!不知道让开吗!”

那青年人冲着倒地的小贩大喝,态度嚣张得不行。

崔迎之离那被撞到的货架不远,险些就要成了被波及的倒霉蛋。她是第一次遇见这阵仗,一边随手帮忙将那倒地的货架扶起,一边小声问林婶,“他们是?”

“领头的那个是陈小郎君,本来就是出了名的浑人。陈员外前阵子没了,就更无法无天了。这些日子闹了不少事儿了。”林婶似乎有些忌惮,拉着崔迎之往后退了几步,隐到人流聚集处。

“官府不管?”

“能跟他玩到一块儿的,都是高门大户出来的,指不定他们哪个伯叔就在官府里头坐着呢,哪里敢管。就算闹到衙门那儿,只要不是死了人,难道还有银两摆平不了的事儿?”

崔迎之偏过头,若有所思地打量着那陈小郎君。

眼下青黑,面颊苍白消瘦,整个人病恹恹的,看上去简直虚得不行。除了骄奢淫逸之外完全瞧不出半分富贵人家的影子。

屈慈远比他更像是高门大户出生。

屈慈平日睡得虽少,却完全瞧不出疲态。他肤色同样白皙,但是那种健康红润的白,像一块温润的白玉。行止也很讲究,就算干的都是些劳心劳力的杂活,也永远是一副轻描淡写的从容姿态,好像不是在洒扫而是在插花。

崔迎之止住这没来由的思绪。

拿他跟屈慈比较,她都觉得残忍。

也不知是不是缘分,在场这么多的人,就这么片刻的打量,崔迎之不幸和这位很虚的陈小郎君对上了视线。

崔迎之眨了眨眼,很自然地挪开了目光。

暗自思忖这位陈小郎君应该不会有毛病到看他一眼就要暴起打人吧。

余光中,陈小郎君似乎指着她这个方向对身边的侍从说了句什么,人声嘈杂,崔迎之没听清。

侍从领命退下,朝人群走来。陈小郎君周围的同伴们则哄笑起来,不时有二三好事者朝崔迎之望来。

崔迎之内心生出不妙。

完了,乱看看出问题了吧。

林婶也察觉到了不对,不安地扯了扯崔迎之的袖子:“三娘,那个人好像冲着这边来了。”

侍从确实是冲着崔迎之来的。

本就离得不远,再加之路边的行人因忌惮而纷纷避让,侍从轻易穿过人群,三两步就到了崔迎之面前。他语气冷硬,完全忽略了一旁的林婶:“女郎,我们郎君觉得您面善,想请您到陈府一叙。”

崔迎之想:好老套的措辞,若是再加上一个在一旁被侍从们打得很惨的屈慈,简直就是话本里欺男霸女二世祖的典型范本。

她试着在脑海中想象了一下屈慈被人摁在地上打的场景,有点莫名暗爽,又觉得不太符合实际。屈慈身手很好,若非有意卖破绽,只对付这几个随侍,绝不会叫他如此狼狈。

当事人崔迎之神游天外,神色平淡,站在一旁的林婶反而急得不行,这侍从话里话外的意思便是傻子也能听出端倪。依着这陈小郎君那声名狼藉的风评,一进陈府可就不一定能出来了。

她将崔迎之拉倒身后,护小鸡崽子似的,对着那侍从摆手:“这是我家媳妇,刚出了月子,还要赶着回去奶孩子呢。没空没空,走了。”

想走显然没有那么容易。陈小郎君荤素不忌,那侍从压根不在意崔迎之倒地是不是已然成了亲。或许是耽搁得有些久,自远处又来了两个侍从,作势要将林婶拉开,强行带崔迎之上马车。

光天化日强抢民女,崔迎之看了那么多话本,这回可算是亲眼见识到了。

想要一个人离开并不是难事,可是林婶还在这儿,难免不会受牵连。

那么多双眼睛看着,若是当街动手,不论是暴露身手还是闹到官府会很麻烦。

果然,她还是比较习惯在阴暗角落里缩着然后找时机暗戳戳地下手。

“我跟你们走。”

崔迎之平静地拦住那个两个侍从,转而看向急得满头大汗的林婶,“别担心,您先回去吧。若是楼里有人,就说我晚点回去。”

林婶以为崔迎之是要让她去找屈慈求援。她并不想将崔迎之一个人抛下,却也没什么别的办法,一时也觉得这是她唯一能帮上忙的地方,只得急急叮嘱了句:“小心点啊。”随后转身朝小楼的方向慌忙奔去。

那些侍从并不将林婶放在眼中,似乎笃定她们这一老一少没什么靠山,就算找更多人来也不足为惧。

可是傲慢总会叫人付出代价。

马车在西落的夕阳下辘辘而行。

崔迎之一到陈府,就被人带着关到了不知哪一处院落。

有侍女来替崔迎之漱洗更衣,崔迎之跟她们搭话,她们也全然不应,只是用怜悯的目光望她。

看这仗势,她感觉不等林婶回小楼通知到屈慈,她就得被洗干净端上桌了。

摆脱几个不会武的侍女于她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事,只是若是就此脱身,后续可能会有另外的麻烦找上小楼。

从浴桶起身,擦干,换上衣物。

分明是被强抢入府却还在狼窝里头舒坦地泡了个澡的崔迎之系紧衣带,思考着该怎么处理那个陈小郎君时,就听见厢房的木门被人“彭”一下撞开。

啊,青天白日的,这么着急吗?

与此同时,林婶跑得气都险些喘不上,很快就到了小楼门前,拼了命叩门。

一待屈慈开门,林婶压根没给他说话的机会,喘着粗气:“快,三娘,三娘被姓陈的那个小王八羔子掳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