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热的呼吸喷洒在耳侧,低喃的语调引人遐思。
屈慈神色不变,既没问崔迎之缘由,也没有承认自己的身份。只是隔着崔迎之单薄的肩,平静望着她身后落叶飘零,满目萧瑟,语调也平淡:“追杀我的人,都是屈家派的。”
这意思就是屈家跟他有仇了。
崔迎之闻言,退了半步,抬首,与屈慈目光相接,并没有放下手中的利刃:“空口白牙的,我怎么相信你?”
屈慈站得从容,没有一点儿要命丧黄泉的紧迫感,似乎笃定崔迎之不会对他下手似的,反问道:“你是不是很久没关心江湖事了?”
“嗯?”
“但凡你最近随便找个茶馆打听一圈,都不会没听说我的名字。”
“……”
合着你还是个有名的大人物呢?
崔迎之蹙眉。
她是三年前隐退的,那个时候江湖上有名有姓的人她或多或少都听说过。她可以肯定那时并没有屈慈这么一号人物。所以屈慈只可能是在这三年里才声名大噪的。
刚巧她这三年完全游离于江湖之外,该听说的不该听说的具是一概不知。
不过既然是屈家的人,按屈慈的岁数推测,难不成是屈家那个老东西养在外头最近才认回来的私生子?
亲儿子怎么会被屈家的人追杀?后宅阴私?说起来那老东西好像确实还有另外一个儿子来着。
思量间,她被屈慈打断思绪。
“你跟屈家有仇?”
这话问得直接,崔迎之沉默着,垂下睫羽作思索状。
暖阳斜斜洒落一地,映出空中纷扬尘屑。
她垂眼,平静陈述,仿若局外人:“我师傅的死,算起来跟屈家都脱不了干系。”
屈家是早些年突然在江湖中崛起的势力,门下豢养了不知多少死士杀手,不止干杀人越货的勾当,平素也与各路江湖人合作,当买卖双方的中间人。经年累月下来,树恩深厚,惹人忌惮。
以屈家这样的性质,与人结仇再寻常不过。
光屈慈翻阅过的,在屈家内部追杀名单上的人数就不知凡几。时过境迁,他现在想来也是被人翻阅的名单上的一员。
他又问:“你要除掉屈家吗?”
崔迎之摇头。
在最彷徨无助连愤怒都无力的年岁,她有过这样痴狂的想法。只叹光阴无情,她与普通人无甚差别,岁月将她的棱角磨平,打磨圆滑。亲朋故交一个个接连离她而去,到如今她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
最该死的人都已经被她杀了。
对付整个屈家,一是没有必要,二是仅凭她一人不过是蚍蜉撼树,自寻死路。
永不停歇的仇恨与杀戮已将她拖得疲惫不堪,浑浑噩噩。她实在厌倦。
只有放下,她才能回归真正的安宁。
这当然不代表原谅。
可是人活一辈子,总不可能诸事皆顺,永远心想事成。更遑论崔迎之自认是个倒霉鬼,生活给予她坎坷,给予她磨砺,逼得她学会妥协,学会低头,而后每一刻平稳安宁的时光都成了她乖顺屈从的恩赐。
她混混沌沌,庸庸碌碌地在下洛城过了三年弥足珍贵的安稳日子。
她闭上眼,捂住耳,对万事万物不闻不问,龟缩于小楼中,就天真地以为自己真的已经放下了。
或许是连天公都见不得她继续这般自欺欺人,时限一至,便强迫她睁开眼,支起耳,将屈慈送来了她身边。
她得承认,当她隐约揣测到屈慈的身份时,退却,惊诧,恨意,各异情绪交织着一并涌上心头,如隆隆战鼓并起,战火蓄势待发,直至烽烟尽散都没有生出一丝一毫放下过往的释然与平静。
营造的假象被轻易戳破。
短短一瞬,她真的对屈慈起了杀心。
“你不想除掉屈家,却想杀我?”屈慈感受着颈侧冰凉的刀刃,不解。
“整个屈家,我没办法除掉。形单影只还受了伤的倒霉蛋,我还是能解决的。”崔迎之闷闷道,似乎有些松动,却仍是不肯将刀放下。
这意思是专挑软柿子下手了?
屈慈蓦然笑了起来,他亲昵地抬袖擦了擦崔迎之面颊上还未完全干涸的血迹,懒懒散散道:“没关系。我大概比你还盼着屈家早点儿死。”
“屈家活不长久了。不过要是现在杀了我你能高兴点儿,请便。”
他总是喜欢说这样叫人误会的话。
仿佛她在他心底分量有多重似的。
他对其他人说话也是这个调调吗?
崔迎之分神,回忆起昨日去粮铺买米的路上,有两个结伴出游的年轻女郎估摸着是没瞧见她,满面春风,大胆拦住了屈慈假意问路。
那时屈慈的态度好像不是这样的。
他把跟在他身后的崔迎之拉倒身前,对着那两个女郎说:“我也不太清楚,我跟我夫人刚搬来不久。”
最后那两个女郎不出意外地面露惭色,悻悻离开。
半晌,崔迎之徐徐叹息,终是神色复杂地收刀入鞘。
第无数次向命运低头。
她就不该随便捡人回去的。
“所以你就继续让他留下了?”
宾客如云的茶楼内,相较三教九流都能随意落足的大厅,二层雅座分外清幽。丝竹管弦声阵阵,绕梁三日不绝,请的皆是城中手艺顶好的乐师。
黄花梨木屏风将三面围起,两道身影影影绰绰地交叠。屏风背后,面容清俊的青衣男子将手中杯盏放下,觉得对方完全在胡闹。
崔迎之没骨头似的瘫在席垫上,一手支着下颚,一手拿着半块桂花糕,含糊不清地回:“他说他跟屈家有仇。”
“他说什么你都信?你连他到底是什么身份都不清楚。”常允冷笑。
“那我这不是来找你打听了嘛。”
常允是江湖上出了名的百事通,或者换一种更为简洁明了的说法,他是个情报贩子。
崔迎之早年还在江湖行走时与他无意间结识,勉强算是相熟。她那香烛铺能开起来,也是托常允帮了不少忙。
同住一城只是偶然。两人虽相隔不远,可崔迎之本不是个擅长人情往来的人,又不喜出门,所以三年来也没碰过几回面,更别提主动来茶楼找他。说来这还是头一遭。
没想到竟然是为了屈慈。
常允无意与崔迎之争口舌之快,浅酌了一口清茶,慢慢悠悠道:“屈家这些年四处搜罗年幼失孤的孤儿培养死士,你应该晓得。屈慈就是其中一个。”
“只不过他运道比较好,得了屈重的看重。屈重将他带回本家,收养为义子。又为他赐名,着重培养,听闻衣食住行皆与他的亲子屈晋一般无二。”
“起初,他并不显眼,出了屈家没几个人认识他,在江湖上也不过是默默无闻的无名小卒。”
“直到上个月,屈重死了。”
崔迎之原本还意兴阑珊,听到这句,猛地抬眼,就听常允不疾不徐接了一句:
“屈慈杀的。”
“这阵子江湖上因为这事儿闹得翻云覆雨,谁都想趁着屈家剩下的那俩傻子内斗分一口肉。屈慈这名字现在闻名遐迩,换成随便一个茶楼的忠客都该听厌了,偏偏就你不晓得。”
那是因为隔壁林婶聊的都是些家长里短从不谈江湖事。
崔迎之腹诽一句,给自己灌了口茶水,安抚躁动的心脏。
消息来得太突然,一时之间不知道究竟是屈重死了更叫她猝不及防,还是屈慈杀了屈重更令人震撼。
不管如何,一个念头浮现在崔迎之脑海里。
果然,好人有好报,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她捡回来的狐狸精竟然是杀了屈重的好心人。
还真是捡对了。
杂念很快消退,崔迎之也从激荡的情绪中重归平静,难以遏制的疑窦随之蔓延滋长。
“会不会是有什么误会。屈慈背锅了?”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崔迎之不觉得屈慈是那种会无缘无故暴起伤人的类型。甚至她觉得屈慈最近对她千依百顺,体贴得吓人。
如果屈家真的对他有再造之恩,这么翻脸叛逃实在耐人寻味。
常允摇头,否决了这个猜测:“有很多人看到了。而且屈慈本人也没有否认这个说法。”
他没有在这一话题上停留,诚恳地劝说自己的好友:
“屈家那两个人不知道为什么都没有放过屈慈的苗头。他们肯定不会只派一批人来的。估计再过不久又会有新的麻烦。”
“不管出于公义还是私心,我都建议你赶紧让他走。他以前在屈家当狗,莫名其妙反咬了主人一口,搅得江湖风声鹤唳。如今又留在你那儿……难保他会再反咬一口。”
崔迎之本想说“她没拿屈慈当狗”,但仔细回想了一下屈慈整日忙里忙外,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如果单纯当狗可能还更松快点儿。便只能悻悻闭嘴。
“不过依照你的性子,这么麻烦的人,应当也不会让他久留吧。你打算留他到什么时候?”
这个问题莫名有点儿难以回答。
崔迎之回避了常允的目光,将手中仅存的半块桂花糕塞进嘴里,语焉不详:“嗯。等他还完债吧。”
常允好奇:“还债?他欠了你多少?还得还多久?”
“不多,三千两。大概……二十年吧。”
如果只有前半句,常允可能会试图安慰自己这单纯只是个彰显生活不易被黑心商人坑害的悲惨故事。但是一旦加上后半句,再结合崔迎之飘忽的眼神,莫名就为这个故事增添了一丝暧昧色彩,听上去简直就像是小两口间调情的把戏。
常允一时无言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