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 17 章

第17章诸伏的谎言

“对你的所有称呼里,我最喜欢‘Hero’。”

埃琳娜金色的眼睛与金色的月亮交相辉映。

英雄之心被两处迷人之景反复牵扯,忽而上天,倏尔下地,跳动频率之高、幅度之大、心潮之澎湃,令他难以自持。

也许是他想错了。

也许是他冲动了。

他垂下头,温柔地凝视她,握住她一只手,在她手心里写下两个片假名,纠正道:

“ヒ、ロ,Hi-ro。”

不是绿川唯,也不是苏格兰,而是Hiro。

诸伏景光的“景”。

他交付了他的真名。

埃琳娜缓慢眨眼。

埃琳娜瞪圆了眼睛,瞳孔地震。

埃琳娜鲤鱼打挺坐起来,捧着他的脸和他面对面,额头与他相贴。

荒野的风,裹着细沙,敲在车身上,细碎的窸窣声从未断绝。

四野茫茫,一片漆黑,手电筒的人造光源外,夜色浓重伸手不见五指。

“在日本的神话里,对‘彼世之物’,交出自己的名字,就会被带到另一个世界,从现世这边消失。我们的民俗管这种失踪叫‘神隐’。”

这个男人没发烧。而且说话还很有条理。

夜幕中金瞳粲然生辉的女巫重新躺回他的腿上,盖好毛毯,决定听他讲完她不怎么了解的日本神话。

“埃琳娜,可以抱抱你么?”

他却停了下来,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埃琳娜想,他索求的肢体接触、肌肤相贴,欲念意味很淡,更多的是她曾经要求过但这个笨蛋没get到的“情感支持”,想要汲取温暖,为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保驾护航。

“被叫破”和“主动告知”是两码事。

风大天冷,她确实觉得温度有点低,蜷起来侧向用力,旋身坐进他怀里,安静地容许他紧密相拥。

璀璨的天河倒悬,大地翻涌着浓重的漆黑,风裹挟着细沙逡巡扫荡,略有酒意的青年男性向他心仪的女郎喁喁细语:

“绿川唯,29岁。奈良县樱井市人,木材商人的独生子。家业在金融危机中破产,父亲自杀,母亲笃信一个名义上是‘社团’的胁教,倾尽家产捐献供奉。”*

「诸伏景光,24岁。祖籍长野,户籍东京,教师家庭的次子。双亲俱无,长兄健在,现为长野县警。」

“学习能力普通,再怎么努力生活也没有起色,混在一群社会底层的渣滓中勉强度日,而堕落是一条单行路,下去了就回不来。与人因琐事争执,激情杀人,慌乱地处理现场时,目击者是组织的干部。”

「学生时代成绩优良,原本的工作收入稳定,现在的工作似乎是高风险高收益,同时脑袋系在腰带上,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出事。卧底暴露、卷入黑吃黑斗争、堕入黑暗、侥幸活到组织覆灭后遭遇清算,都有可能发生。」

“从一个泥潭跳槽到另一个沼泽,说不好我的处境是不是有在变好,但总算没有在变坏。我从没想到会遇到你这样的人,超出了既往的所有常识与认知,以后也不会再遇到另一个。”

「组织一定会覆灭,无论那时是否还有我。我们不会再让这样的阴霾笼罩在国民头上。我等公安警察势必拔除这一扎根在国土之中的毒瘤。」

“今晚的夜色确实美丽,谢谢你。我已经很久没这样坐下来什么都不做,只为了欣赏星辰了。”

「重重心事覆压,眼中影翳蒙蔽视野,长久低头监看脚下的深渊,不见景色之美。如果没有你,不知我还会错过多久。」

“再往我怀里靠紧一些,别着凉。你的眼光总是那么好。”

「好想牵着你的手,一起无忧无虑地沿着银河漫步。好想带着你去看日本第一的阿智村星空,它不如北非沙漠寂静辽阔,可我的家在那边,在长野。」

“——请陪我多看一会儿吧。”

「没有未来、无法承诺、不可结缘、连姓名年龄都是谎言的我,背负着比“我想要”重要得多得多的责任,除了一往无前,别无他路。任何动摇和软弱,都是对自己的信念的背叛。」

“埃琳娜。”

「埃琳娜埃琳娜埃琳娜——」

「我的女巫。我的迷雾。我的梦境引导者。」

「请阻止我。请拒绝我。请把我推出你的未来。请让我停下来不再喜欢你。」

“绿川唯”的真言,与“诸伏景光”的虚语,在撒哈拉夜晚晴空的月下交错。

幽蓝色猫眼倒映着整条银河的星光,热烈真诚的情感在满溢而出的边界强行收缩,他看着她的时候,眸光晶明,炳若日月。

埃琳娜没有读心术。她能听到的,只有绿川唯说出口的话。能看到的,只有夜色中,篝火与月华照亮不了所有细节的诸伏景光的脸。

她几乎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叹了口气,亲亲他的面颊。

胡须摩擦着她的脸,有些疼,还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她抬手揉搓他的短髭,琢磨要不要薅下来两根作为报复。

她心中默念,现在这种程度恰到好处。

如果她更喜欢他一些,肯定会对他提出要求:比如胡子,比如烟,比如他偶尔会吵到她的眼睛的糟糕穿搭。

现在不会。

她还没喜欢他到加入他那一眼望得到头的人生的地步。

他讲了一则日本民间传说,交代了“绿川唯”的底细,呼唤她的名字。

满口都是言不由衷的谎言,恐怕只有一时忘情的那个“Hiro”是真。

她不愿意就此以“骗子”称呼他,也不可能让自己的往后漫长的岁月,命运线与一个虚假的人交织纠缠。

看在莉莉安娜的份上。

看在他的名字的份上。

“Hiro,”她在如有实感的厚重黑暗中,拇指腹按在他的口唇上碾磨,在他耳边恨铁不成钢地暗示道,“你就只想‘抱抱’么?”

真名发音与“英雄”相同的青年人无法分辨她称呼的到底是哪个词语,也说不好她的反应是不是符合他的预期。

此时此地,此情此景,如此美好,和她发生一段比拥抱更加亲密的关系简直顺理成章。她那么美,她那么好,喜欢她却不想和她合为一体的人,是羊尾了吗?

可是、可是……

不能妥善对待她,与亵渎无异。

沙漠昼夜温差极大,太阳下山以后气温骤降,后半宿只会更冷。

埃琳娜缺乏锻炼,身体素质并不多优秀,大量出汗、失水、激素水平骤升骤降,对她的健康是一场严峻的考验。

他还记得东京夏末的一场雨,就足以使她伤风。

不在天地为席、景色绝佳的人迹罕至之处,玩一场酣畅淋漓又绝顶刺激的香艳游戏,固然让他以后恐怕想一想都会遗憾。

响应情欲、响应生理本能的号召、响应她的暗示、接受她的邀请,结果对她造成了损害,那岂止是遗憾而已?

“我愿意遵从你的意志。”Hiro压抑下悸动与冲动,温声软语,不让自己的婉拒听起来生硬冷酷,“可是这里没有……”他的脸又在发烫,实在是太差劲了,“没有合适的安全措施,也没有能洗澡的地方,我们是不是……”

埃琳娜大力推开他,犹嫌不足,还狠狠一拳捶在他肩上。

然后沉下脸揉着掌侧嘶嘶吸气。

完蛋,又说错话了。

前面三次见面,这样的场景之后,都是她干脆利落的逐客令。她不会把他丢在这里,独自开车离开,随便他去死吧?

“你看你这个混蛋在说什么啊!”

出乎他的意料,这次她的脾气大为收敛,居然没有甩手走人,而是又捶了他两下,还收敛了力道,不疼不痒。

她余怒未消,一边戳他胸口一边吼他:

“好好的气氛都被你破坏了!你是专门念过‘暧昧驱逐专业’还是‘注定孤单终生学院’?亏你在这种箭在弦上的时候还记得洗澡、还记得安全措施、还记……”

她燃烧着火焰的金瞳对上了水光满盈的蓝色猫眼,读到了他的愧疚与不安,和那莫名其妙的亏欠的源头。

在他面前向来口无遮拦的女巫忽然卡了壳,忘了想要说什么似的,语言系统断线重连,再次开口时转成了经典款邪恶老巫婆的笑声:

“抱歉,你说得对。以后我要在你的墓碑上篡改你的墓志铭,就写‘就算我死了也要刻烟吸肺——做之前记得做好安全……’哈哈哈哈哈哈哈!!”

现在气氛破坏者变成了两个。她的笑声十分魔性,Hiro不禁莞尔,被她带得也笑出声。

又吹来一阵沙尘暴,大笑着的埃琳娜吃了一嘴沙子,呸呸呸吐了半天。

Hiro带她转移到帐篷里,把车停在帐篷与石柱之间挡风,这么几分钟的功夫,埃琳娜又点起了另一种香。

当他重新钻进来的时候,不由一怔,小苍兰的甜香被香根鸢尾的幽香取代。

嗅觉记忆长久而清晰。

巴黎街头与她邂逅的三日,曼妙的细节争先恐后地涌入他的眼前。

关好的帐篷里没有点灯,但人在空间里本身就有存在感。

他闭上眼睛感受埃琳娜,无比确认她的所在,径直移向她身边。

她没有老老实实地呆在原地坐以待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有一团悄悄移动的温香软玉。

组织的狙击手侧耳倾听,她的位置、她的路径、她的速度——她心跳的声音,衣料摩擦的窸窣,耳饰细碎的碰撞,手掌与膝盖撑着长绒的波斯地毯压下去——在那里!

“找到你了。”

他一击必杀,精确无误地摸到了她正在蓄力蹬地的足踝,一拉一拽,埃琳娜惊呼一声,拧身翻转,另一只脚蹬向他胸口,也被他捉住。

气温很低,她的足跟冰冷。他想都没想,就着跪坐的姿势,把她揣进衣服底下取暖。她屈膝撑地,仰躺着靠近他,同样冰冷的手也伸过来,等他握住,笑着唱道:

“My spirit and your voice in one combined.”*

《歌剧魅影》经典曲目,魅影对克里斯汀。

Hiro手里只有她的左手,她的右手像蛇一样狡猾,钻过几重布料,正掌握住他的要害,让他不敢轻举妄动。

她跳了很大一段唱词,直捣黄龙:

“体贴女伴是美德,在这里洗澡确实不方便,我不准备辜负你的好意,但也没打算辜负我的乐趣。来陪我过两手,‘Sing my angel. Sing for me——!!’”

伊甸园的古蛇游上苹果树,埃埃亚岛的喀尔刻施展了她的魔法,梭烈谷的大利拉把玩剃下来的七根发绺。

他的声音,真的很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