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迷雾笼罩的梦境
回到日本的苏格兰已经调整好了状态,生理和心理都是。
人在蒙眼行走于悬崖边时,很难察觉此身所处环境有多不利,唯有脱离之后再复盘,才能发现当时究竟何等凶险。
来自地中海的迷雾笼罩了他三天。
第一天,雾中女妖与他紧密相缠。她的领域隔绝生死,隔绝万物,隔绝世间一切因果烦扰。
第二天,他为女巫准备食物。女巫接受了他的献祭,既醉以酒,既饱以德*,敞开胸怀接纳了他,带走了他的迷惘与困顿。
第三天,埃琳娜与他共跳她家乡的塔兰泰拉舞。南意风情、步法简单、热情活泼、轻松明快、连续不断。
李斯特的钢琴曲浪漫如诗,埃琳娜的苏格兰威士忌炽烈如火,他们戴上她从老家逃离都不忘带上的狂欢节面具,在露台欢饮达旦。
日落月升,星光璀璨。
苏格兰牵着埃琳娜的手,从《爱之梦》静谧安恬的夜曲开始,他们跳了一支又一支舞。
——爱吧,尽你所能爱地去爱吧*。
从露台转回室内,从起舞到缠绵,裹着同一条被子欣赏窗外夜景,皎洁的月亮移向落地窗的正中间,戴着面具的两个陌生人亲密聊天。
埃琳娜趴在苏格兰背上,手臂穿过他两边颈侧,够到她的水晶球,拨过来摆弄。
水晶球里空无一物,反正苏格兰什么都没看出来。
西西里女巫揉乱他软软的短发,在他把头顶送到她掌心给她随便造作时笑出声,柔情蜜意地亲吻他的发旋,四肢并用地抱紧他,如同亚马逊雨林的森蚺绞缠吞吃凯门鳄。
苏格兰翻身压住这条美女蛇,蓝色猫眼里除了她空无一物。左手与她的右手十指相扣,右手描摹她姣好的眉眼。
她的金眸波光流转,不知道淌出来的情愫究竟是蜂蜜还是月光,红唇却吐出与此时此刻毫不相关的、耸人听闻的字句:
“我亲爱的蓝宝石,‘时日无多,你将守在墓前泣立默哀。’”
德语,弗莱里格拉特的诗歌《尽你所能爱地去爱》第一节后半段,李斯特的《爱之梦》第三章灵感来源。
她先背的是原文,在苏格兰迷惘的目光中翻译成英语,解释缘由,抑扬顿挫地念了两句,停下来,微笑着在空气中比划:
“那一天可没有这么皎洁的月亮,没有我,也没有坟墓。你那个金发黑皮的朋友会目视你离开,还有个戴针织帽、长发到这里的男人——”
她的微笑阴森冷寒,示范了一个超过大腿的长度,继续她的死亡预言:
“他说,‘左轮手枪的转轮被按住的话,凭借人类的力气是不足以扣动扳机的’,他说的对吗?”
苏格兰点点头。
垂下的眼帘挡住了瞳孔猛缩的反应,他没想到酒边花下的场合,三天中只谈风月不言其他的埃琳娜,就像初见那天一样,突如其来地爆出惊人的信息。
信息的真实性固然有待查证,她为什么会突然改变态度,才是需要弄清的当务之急。
苏格兰不信神佛,也很难相信世间确有“预言”“命运”“天意”存在。
比起那些都是超自然的“预知”,更合理的解释是埃琳娜背后有超越常识的情报收集整理分析团队,掌控着超出常规的信息源,她是最前端的代言人。
知晓的信息越多,能够做出的推理判断准确性就越高。任何人如果知悉某件事从开端到结束的一切相关信息,那么在这件事上,Ta就会是不会出错的预言者。
他没把这些未经核实查证的想法,分享给坚信自己是女巫的埃琳娜,只是向她道了谢,表示会留心那个长发的男人。
……埃琳娜的表情有些微妙,比起她从他那里学来的笑容,更像在他的新宿居所,她发烧睡着时的样子。
与其说是笑,不如说是拧在一起难以分辨的苦涩、愤恨、怒意、恐惧、嘲讽和自嘲,扭曲成了类似笑的表情。
她想表达什么意思?她隐瞒了什么信息?和组织有没有关系?需不需要试探她改变态度的原因?
苏格兰另起了一个话题,——用她或许会喜欢的方式,赞美她给出了十分明确的“死亡预言”,观察她的反应,以求迂回地达成目的:
“现在该注意这里。你会碰到一个人。她的美目无所不察。置身于她的柔光之前,此生走什么路,她就会给你点拨。*”
《神曲·地狱篇》,但丁推崇贝阿特丽切的诗句。学生时代的校园剧,他饰演维吉尔,Zero饰演但丁,台本有原诗的引用,很难背诵,他们比赛谁记得快,输的人要当众表演假面骑士变身,所以几年过去还有印象。
拿来安排在这里,比受诅咒的特洛伊女祭司卡珊德拉,似乎更悦耳。
埃琳娜眨了眨眼,睫毛长而翘,在她的金瞳上方投下细密的弧形阴影。
苏格兰注意到,她笑容里的苦涩浓度升高,并没有因为他的恭维变得得意。
——说错话了。
他还在紧急思考怎么补救,埃琳娜竖起一根手指,按在他嘴唇的伤口上。力度有些大,能让他感受到些微的疼痛,又不至于使伤口撕裂。
酥麻从她指尖所点的部位泛起,她的眼神示意他张开嘴,他照做。
顶端镶嵌碎钻的钴蓝色甲片一颗颗地滑过他的牙齿,从右侧尖牙的牙尖开始,到左侧犬齿,刮出令人生理不愉快的摩擦音。
他轻轻叼住她的指节,固定她作乱的手指。她哼了一声,甲片搅动他的舌尖,冷笑道:
“我可不是那位‘心灵受爱所感悟的女士*’,没兴趣给你指路,你的老东家和新东家也都和我没关系。让我满意的是你,你本身,你本人,你自己。那也不是什么预言能力——要我说,是‘诅咒’才对。”
她说了三遍“yourself”,抽出湿漉漉的手指,盯着沉思片刻,飘悠悠地解释了最后那个单词:
“……很遗憾,我只能‘看见’,既不能‘参与’,也不能‘改变’。古代神话中常见的‘预言悖论’,即‘反抗预知到的未来的行为,反而成为了预言实现的一环’,我亲身经历过。”
尽管表现得满不在乎,可她身周的气场快要凝聚出厚重的积雨云了。苏格兰没说话,手臂伸过她的腋下,把她拖抱进怀里,手掌贴着她的后心,与她肌肤相贴。
他也有过“明明很不好、但是为了不给别人添麻烦、不让亲友担心、强装很好”的时候,看破她的强作镇定就像三个手指捏田螺,轻而易举。
埃琳娜动了动,贴得和他更近,搂住他的脖子,双手在颈后交叉,头枕着他的胸口,侧耳听他心跳,说话的声音由于不舒服的姿势,有些皱皱巴巴的:
“你小时候真可爱,我要是有女儿的话,希望能这么活泼。你旁边那个梳两个麻花辫的女孩是谁?You-li……不对,日语不是这么拼。啊,她去世了。你也躲在衣柜里玩过捉迷藏……吗……抱歉。”
外守有里。
……这不是“她有着不为人知的信息源”可以解释的巧合。
苏格兰捧着她的面颊,想看清她此刻的表情。
埃琳娜配合地转头,趴在他胸前,仰着脸,把混合在一起的同病相怜、恼羞成怒、恍然大悟、瞻望咨嗟、欲焰高炽摆给他看,让他一览无余。
也不知道一个人脸上怎么能摆得开这么多鲜活生动的情绪。
苏格兰低头亲吻她的眉眼。闭阖的睫毛眨动时扫着他的嘴唇,那种直连心脏的微弱痒意又来了。
埃琳娜对提起他的伤心过往感到抱歉,补偿般地谈了很多她的事。
她的名字在当地多么常见、她母亲的声音已经想不起、她童年缺失的记忆恐怕不会恢复、她的家族和她的复仇是个何其烂俗的故事。
可这些没能让她裹满的神秘感有所减损。与组织里以神秘主义著称的千面魔女不同,她会认真思考、好好回答提问。
只是,说得越多,谜团越多。等她不准备再说的时候,那双金色的眼睛静静地望着他。意思很明确:现在,到了她的场合。
苏格兰的喉结动作明显地上下滚动,幽蓝色的眼睛在昏暗的室内光中颜色加深,跃动着光芒的墨蓝让埃琳娜联想到月明星稀的夜晚,家乡的港口,沉静的海。
这片海不为月亮,而为她,潮汐涌起,波涛翻滚。
快来吧,快来吧,我的小船啊*——
埃琳娜含吻苏格兰破损的嘴唇,舌尖碾磨她吸破的唇角,满意于他一闪而逝、飞速转化的痛楚,与无法区分哪种刺激、稍稍褪去后加倍反弹的晴欲。
在他回应和加深这个吻,夺取了她的呼吸,氧气难以为继的那一刻,屈起食指,与拇指合力,捏住他的喉结。
他的喉返神经直率地给出了咳嗽反射,埃琳娜借机脱身,胸脯起伏波动,眼中水光盈盈,如同冰晕日轮*。
苏格兰神情陶醉,眼睛湿润,眼圈发红,猫眼眼尾显出两抹尤其鲜艳的绯色,喘了几次后茫然问道:
“……我做错了什么吗?”
埃琳娜最喜欢他这点,他们非常合拍,而他再怎么情迷意乱,也能轻易地被叫停,永远把她的感受放在第一位。再这样下去,她一定会不舍得与他分别。
她揉搓抚摸他的脸,缓缓摇头,俯身亲了亲他的眼尾,竖起一根手指,放在自己红肿的唇上,“嘘”了一声。
房间里除了他们两人,本来就没有别的声音。这个刻意噤声的动作意有所指,苏格兰闭目深呼吸,再次睁开时,所有干扰思考的情绪尽数摒弃,眼中唯余清明。
她的眼里写着“诶嘿有好戏看了”。
不是关于她的事。
苏格兰已经习惯了她的无所不知,她给出暗示就会自然地顺着她的思路去猜想。
明白了。
他去床下拿起与组织联络用的手机,意外地发现,什么都没有。依然是“等待下一次联络”的空白状态。
这家伙。果然还是喜欢玩……捉弄他。
埃琳娜大笑出声,摇了摇那根比出“嘘”的手指,不徐不疾地再次念出那句德国诗歌:
“‘你的时间不多了’……可能也就足够送我一支贝斯曲,愿意这样做吗?”
毫无疑问,他很愿意。
但她不肯从他身上下去,指尖戳着他的胸肌,大概觉得手感不错,学着猫崽子踩奶的模样,憋着笑双手屈伸,乱按乱挠乱捏。
苏格兰抓住她到处乱戳的手,用胡须磨她手背,扎得她笑出眼泪,保证不再捣乱,才亲亲她的脸放过她,去拿贝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