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泛白。
万子清睡得正酣,突然被人抓着肩膀摇醒,翻身坐起的瞬间,夹在指间的一枚铜钱虚影一掷而出,炸响涛涛声浪。
谢令闻被他六亲不认的冰冷眼神吓了一跳,在铜钱虚影极速攻来的瞬间拔剑格挡,若是慢了一步,定然会被炸得头破血流。
他后怕地拍了拍胸口,对万子清的起床气表示强烈谴责,扬声叫道:“谋害同门那可是大罪。”
万子清稍稍清醒了些,恢复了软绵绵慢悠悠的模样,抓住被子又躺了下去:“扰人好梦又叫罪该万死。”
“哎你怎么又躺下去了?昨日不是还急着要找人吗,那人万一离开了横江城,咱们岂不是又要多追上一段路。”
谢令闻伸着手本想上前,又突然极速往后多退了几步,拉远了距离,看着万子清露出手指头,指了指窗外天色。
已经去房顶上挥了八百次剑的谢令闻表示无法理解。
他撇了撇嘴:“子清,你倒是先把位置占出来,我去找。”
万子清无奈地叹声气,再次顶着乱蓬蓬的头发爬起来,揉了揉困倦的脸,千万道淡白雾气聚拢而来,寻踪图在眼前铺展开。
灵力写就的扶曦密文密密麻麻环绕在铜钱虚影四周,指引出它寻踪的方位。
谢令闻的目光追着铜钱虚影定格在寻踪图上一点。
“巧了子清,这人就在隔壁啊!咱们隔壁住的不就是……”谢令闻激动得一拍手,边说边往外走去,走到半路突然想到什么,一个急刹步停下,兴高采烈的语气也渐渐放缓,变得不可置信,“不就是……年姑娘?”
万子反应更快,或者说是被这个结果惊醒,已经挥手将寻踪图打散,谨慎地重开寻踪图。
铜钱虚影停落的位置却丝毫不变。
万子清缓缓抬头,与谢令闻对视一眼,看见彼此的眼神都在“怎么可能是她”与“的确应该是她”之间飘忽不定。
“走。”谢令闻耐不住好奇心,率先往走去。
噔噔响的脚步声停在门外,云晞坐在妆镜前束着发,扭头就看见两道黑影投映在门上,充满了犹豫试探。
云晞把昨晚做的阵盘揣在身上,起身开门。
一见是扶曦这两个弟子,云晞并不意外,边下楼边等着他们开口。
她想知道扶曦宗主寻她的目的。
逍遥境以上者,无法被寻踪图以生辰八字之类的信息测出位置,而她还是洞虚境,在其上。
在城主府时,她打散寻踪图,不过是为了不暴露自己的境界,顺便在万子清的铜钱上留了一个指向自己位置的定影阵,为今日寻她所用,算是作弊。
“年、年姑娘起这么早啊。”谢令闻追着人下楼,笑嘻嘻道,“年姑娘家住何处?年方几许?修行多久?可有拜师?如今是什么境界?测没测过天资值?”
云晞对谢令闻说一长串话都不带喘气表示佩服,侧首看向他:“还想问什么?”
万子清跟在后面,客气又恭敬:“年姑娘,宗主特意嘱托我二人邀你去扶曦,他想收你做亲传弟子。”
收徒?
云晞不信。
闻山青是一宗之主,为扶曦招纳一个天赋出众的弟子,眼光决不会局限于将这人揽为自己的亲传。况且明松雪与师兄一样,品行、天赋、名望样样都好,出类拔萃,已满足他对亲传弟子甚至未来接班人的全部要求。
收下孤山鸢,是因为孤山鸢当时风头太盛,无论放在哪一长老名下都有微词。
如此执着的让她去扶曦,最大可能是在她这里有所求。
所谓收徒,多半只是个幌子。
云晞步履未停,不疾不徐地问道:“为什么是我?”
万子清一听,不太妙。
他原本以为不难。
四大宗门之一的扶曦主动要人,又是宗主亲口允诺的亲传弟子,两个条件都足够让散修们心动。
但年姑娘明显不感兴趣。
万子清觉得这时候只有坦诚能挽救局面:“任师兄几日前得到一道预占之卦,卦象上说你天资超群,可登修行巅峰,我们宗主爱才,自然想把你纳入自己门下。”
“任师兄?”云晞回身看向缀在三阶之远的万子清。
万子清见她的表情探究,似乎从没听过扶曦任良宴的名号,觉得不太可能,迟疑着解释说:“扶曦弟子任良宴,卦术十分了得,其中以预占之术闻名,既可预知未来,又可洞悉过往。不过预占之术要碰时机,看气运,讲缘分,任师兄也从不轻易预占,最近这两年里,年姑娘你是他的第一卦。”
云晞的确没听说过这号人物,想来应该是这十年里出现的天才。
她记得谢令闻在城主府时说,她的生辰八字正是“任师兄”占出来的,这就足以证明他实力不凡。
她是天命之人,又有步尘的鸿蒙紫气庇护,能占出她的生辰八字,等于窥破天机。
除非……云晞想起昨夜长风中与她对视的那股气息。
除非她已被天抛弃。
万子清和谢令闻等了半晌,也不见云晞说句准话,直接问道:“年姑娘可愿跟我们回扶曦?”
云晞的语气倒是客气,却拒绝得干脆又坚定:“我只是个随心所欲的散修,扶曦虽好,却不是我的去处。”
云晞慢条斯理踩下阶梯,袖中的手指微微一动,系在万子清腰间的那枚铜钱外表看不出什么变化,那个定影阵却已破散。
她接下来还要做许多事,不必再让人时刻知道行踪。
既然扶曦有着关系到自己的秘密,是应该去查探一番,但云晞不打算这么轻易就答应。
云晞刚迈出一步,脑海中却突然冒出一个念头,眸光一凛。
若是没有她故意暴露位置,这两个扶曦弟子即便见了她,也不知道她就是要找的人,便没有重明鸟传信中的“在横江城找到人”一说。
她允许的作弊,难道也是任良宴预占中的一部分?
如此厉害之人……难道扶曦真的与自己被困十年有关?
谢令闻一听云晞一口回绝,连一丝商量的余地都没有,急着又追上几步:“年姑娘,你就当是去扶曦看看风景做做客,我们扶曦上下都可热情,天材地宝也多,正好给你养养身体。对了,你剑术也厉害,回去找个机会跟孤山师妹过过招,到时候指不定比岁末大考时还要热闹。”
云晞不好意思打断他的话,听完后才摇头:“多谢好意,但我这身子还算硬朗,也不拜师。”
谢令闻泄了气,转身背靠着栏杆,瞧着身子怎么看也不硬朗的云晞走出了客栈,望天叹气:“没想到扶曦竟有收不到人的一天。子清,这可怎么办啊?咱们要不还是跟着吧,万一年姑娘离开横江城走远了,再上哪找去。”
“年姑娘没带行李,还会回来的。”万子清急也没办法,索性往楼下走,来到临窗边的一张桌子旁坐下,“吃吃早点,换个理由。”
窗外的人已经不少了,来来往往忙着采买,云晞的背影没入熙来攘往的人潮之中,很快就不见了踪迹。
她沿着脚下这条路边走边看,路边两侧支了不少早点铺子,什么粥饭面食,鲜果点心,应有尽有。
转角的几棵柳树下摆了几张低矮的木桌,云晞过去坐下,要了碗甜粥和一笼包子,顺便问了问忙碌的老板:“老伯,横江城中有没有珍宝阁?”
“有,在东市就有一个,那招牌大,又描得铮亮,姑娘过去就能看到。”
老板端来热腾腾的早点,上菜时多瞧了她一眼,恍然道,“姑娘若是想买仙药,不如等开了春,去趟东边碰一碰扶曦义诊的修行者。珍宝阁的东西,那可金贵。”
“好。”云晞颔首道了谢,慢条斯理吃完了早点,去了趟东市。
如老板所言,珍宝阁修葺得富丽堂皇,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上去都十分显眼。云晞循着那块镶金的大招牌走过去,一推门就被室内流光溢彩的灯饰与墙饰晃花了眼。
“客人想看看什么东西?”店里的侍从迎了上来,做了个引导的手势,想带着她往那些摆满了货物的琉璃展架旁走。
云晞看向红木柜台后翻着账本的掌柜,说:“我来卖一件东西。”
珍宝阁的供货来源大多固定,采买灵器丹药之类的货品,通常与精通此类的世家氏族合作,偶尔也有零散的卖家找到店里,出售的不是传家之物,就是异宝奇兵。
侍从不敢怠慢,问道:“姑娘要卖什么东西?”
云晞拿出了那只木刻的阵盘。
木料十分寻常,雕工也就勉强能看,至于保存在其上的阵纹,没有见过。
侍从满怀期待的目光愣了下,正要笑着说这只阵盘的品相入不了珍宝阁,就听云晞先开了口:“迷踪千幻阵。”
一直气定神闲翻着账本的掌柜抬起头,惊奇地看了云晞一眼,对侍从说:“拿过来给我看看。”
侍从接过阵盘递了过去,云晞站在一旁等他出价,神色淡然镇定,心里其实并没有个底数。
她只知道这是师兄口中精妙厉害的高阶阵法,让人陷入混乱状态,死于内心恐惧,却不知它能值多少钱。今日过来,主要目的是了解一个价格,以便确定自己接下来几天的工作量。
她估摸着换消息那里至少得要两三千两银子。
掌柜摸着阵盘,翻来覆去看了一遍,最后报了个数:“三百两。”
云晞的表情没太大变化,让掌柜也自觉承认这个价格有点低了,遗憾地解释道:“迷踪千幻阵虽然卖得上价钱,但是这个阵盘的做工实在粗劣,绝非出自内行之手,你若是换个材质,刀工再精进几分,我可以出五百两。”
云晞想起陨星原上用了十年终于凑够买水月镜和引路铃换的一千两银子,垂眸笑了下:“成交。”
侍从得了掌柜的点头示意,取来银两付账。
云晞接过装着银两的袋子,刚想要走,又想起另一样东西,从自己的钱袋里取出一张唤梦符:“这张唤梦符,我也打算一并卖了,不知掌柜这里收不收。”
云晞会的符阵其实不多,却个个皆是强势凶悍的杀招,除了唤梦符。
她从小是在长辈的娇宠呵护中长大的孩子,六岁时被师尊接到青乾,修行艰苦,处处不适应,却又要强,委屈和别扭堆在心里,憋出一身沉默冷郁的怪脾气。
师兄就为她创出一道唤梦符,让她可以见一见曾经开心无忧的从前,或是对着记忆中的爹娘大哭一场。
到了后来,唤梦符也随着师兄的成名而流传开。
“这虽是一道低阶符纹,可它难拆难懂,我还从没见谁能原模原样的画得完美。”
掌柜的声音与师兄教她画符纹那时的声音重叠起来。
云晞回过神,直直地看着惊喜不已的掌柜,听他接着赞叹道:“姑娘这道唤梦符的符纹,是我见过的品质最上乘的了,维持一柱香时间的幻梦应该不成问题。这一张符,我愿出三千两。”
云晞露出一丝惊讶:“它只是一道低阶纸符。”
“实不相瞒,我这里有个出手阔绰的老主顾,常年四处搜集唤梦符,可惜能合他心意的寥寥无几,最多不过维持十息的回忆。”掌柜笑了笑,伸手去拿她捏住一角的符纸,“姑娘手中若是还有这样的唤梦符,都可以卖到我这儿。”
云晞再看了眼这张符,松了手,没去追问是什么人自甘深陷于过往之中,拿了钱就往下一个地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