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枝断水,一条合不拢的通路从云晞所行处一直连到了天边,非世间寻常景。
剑招-照世。
剑气自枝上来,如晨曦穿云而出,重现于大江之上,灿烂而辉煌的金色一寸寸铺洒开,所照之处,黑气消弭,聚拢成人形的一团团庞然大物扭曲着发出怪叫声,如浓稠的漆墨砸向水中,消融在粼粼波光里。
托了云晞出手及时的福,两个扶曦弟子得以从溃散的黑气之中杀了出来。
谢令闻像是从云晞刚才的剑招中受到启发,持剑追向水中邪灵,照世剑招再临江面。
万子清庞大复杂的阵法改杀为困,水龙卷从阵中冲天而起,将蓄尽全力反扑的邪灵绞入水链中围困,力量冲撞间,掀起万丈水墙。身旁剑锋寒亮,刺入黑色气团与雪白浪潮中,划开一方澄澈空明的天地。
云晞看得意外。
她的自创剑招不少,也随着她出没在无数场危难险境中而被许多人记录学习。这一招照世,倒是被那个马尾少年学了五分像。
出手的机会被两个少年抢走,云晞正想歇一口气,水下邪灵垂死挣扎,水浪撞开,又将摇晃在近岸口的一艘客船撕裂。
云晞剑招一换,手中树枝横扫,破风在前,飞身掠向挣扎在江面的那一双双手。
身下翻卷怒号的白浪被碾碎气势,陡然回落于江中,极缓极慢地流走,温顺得像是一只毫无攻击性的宠物。
沉水的人被湍急的水流灌满鼻腔,被不知名的黑气撕扯下大片皮肉,快要彻底淹没在绝望里,却突然被一只纤细的手拽了上去。
破水而出,天光明澈,把眼前的女子照耀得闪闪发光,第一眼只能看清她那双清冷沉静的淡色眼瞳。
明明陌生,却又似乎在说书人的故事里见过无数次。
万子清瞬形凌身于半空之中控阵,眼观八方,没错过那个孱弱的女子仅凭剑气定水平江的一幕,难言心中的震撼。
她手上拿着的,甚至还不是剑。
一声尖锐而急促的哨音从天际传来,像是某种指引方向的召令,又像是鼓舞士气的战曲。
云晞心道不好,回头时恰好看见几乎要消弭殆尽的黑气再次气势高涨,化作一支支黑色长箭,挣破困阵后拧成一股,眨眼消失在远处的天地相接处。
云晞仔细辨认着这道声音的方向,枝上抖落的花瓣裹挟着剑气,不着痕迹地追向哨音的源头。
她抬首望向城中。
护城卫已经从城中赶了过来,忙着救治和安抚百姓,抢运货物,岸上吵嚷的人声乱成一片。
谢令闻上了岸,不甘心地攥着拳,抓着空气都想暴揍一顿:“我出剑已经最快了,怎么还是让它们跑了?”
“别急,邪灵本就没这么容易杀尽,咱们要在这一带多追踪上时日了。”
万子清慢吞吞拍了拍他的肩,回头寻觅着云晞的身影,“我刚才发现咱们一条船上的还有个深藏不露的高手,也许也是哪个宗门派来帮忙的人。”
谢令闻刚才只知有人帮他们破开了黑气,却没见到人,疑惑:“谁?”
万子清正要抬手一指,迎面走来的一个男人将他的视线挡住。
男人一袭青色锦袍,玉带束腰,一身华贵不凡,开口时直爽有礼:“我是横江城的城主,凌钰。刚才我恰好看见二位诛杀水中的黑气,敢问二位是修行者?”
万子清和谢令闻拱手,拿出一封凌钰的亲笔信。
“扶曦弟子,万子清。”
“谢令闻。”
凌钰露出喜色,他给各个宗门广发了求救,竟等到扶曦这等大宗门派人来,实属意料之外,回礼道:“多谢二位出手相救,这渡口上往来船只众多,二位若是晚来一步,后果不堪设想,我替城中百姓谢过二位。”
谢令闻摇头,直率道:“凌城主,你先别道谢,你信中要我们捉的是妖魔,刚才从这水里钻出来杀人的,是邪灵。况且邪灵也没除尽,跑了。”
凌钰脸上的笑意迅速暗淡下去,就好像是原本报以了极大的希望骤然落空,乱了分寸:“这可如何是好?”
万子清性子和缓,总是在说话时无形中抚平对方的焦躁:“凌城主勿忧,我和令闻先去会一会横江城中的妖魔,待这件事了结,再在附近这一带探查邪灵的下落,一定尽全力保护你们。”
凌钰收敛情绪,点点头,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天色不早了,二位远道而来,请先随我入府歇息,城中妖物的事情,路上我说给二位听。”
“不急。”万子清边走边去看刚才被挡住视线的地方,原地人来人往,却无他好奇的人。
云晞进了城。
循着自己的剑气,来到横江城最繁华热闹的长街,在纷杂的气息之中失去方向。
邪灵原本无心无智,只知继承生前的恶欲,毁天灭地。
直到后来,有的邪灵长出了心智,拥有了思维,学会披上皮囊伪装成人,懂得率领同类聚群而居,计划着最能令它们兴奋的惨案,危险性直接翻了几倍。
方才发出哨音的邪灵,指不定就是这一带邪灵的领袖。
线索中断,急也没什么用,云晞走进川流不息的人群之中,准备四处看看情况,被邪灵一打岔,买消息的计划也被她搁置到明日。
横江城盛产锦缎,来往的客商造出了一片富庶繁华的街景,白日里车马往来,叫卖吆喝,喧嚣声蔓延在每个角落。
夜幕降临时,满街明灯连接成璀璨的长龙,弦歌丝竹,卖艺杂耍,每走一步就见一幕不同的热闹。
云晞沿着护城河走,船桨棹开水面的花灯月色,雕花的小窗映出芙蓉美人面。
这一幕有些熟悉。
云晞猛然想起十岁时,师兄第一次带着她和小师妹一起去做宗门任务,来过这条街。
当时师兄恰好遇到了扶曦掌门的那个大弟子,明松雪,二人搂肩搭背的去酒楼喝了个痛快。小师妹看上了那酒楼的甜酒酿鸡,抱着鸡腿啃得尽兴。
云晞被这几人醉醺醺的笑闹声吵得耳朵疼,就一个人在这附近逛了逛。
同样是在灯火影绰的画舫之上,雕花的木窗里透出一张俊朗精致的侧脸,比青乾弟子们公认的长得最好看的舒晴峰峰主还要好看。
云晞多看了一眼。
那人五感敏锐,察觉到她的注视,扭头朝她看来,露出正脸。
画舫被河上的夜风轻轻吹动,祝寒宜的脸上悠悠摇晃着灯影与剑光,一半在明,一半在暗,青涩的少年气被幽邃神秘的氛围遮掩,恰到好处的迷人。
云晞心中刚要将他与舒晴峰峰主对比,就见那人充满恶意地朝她轻抬下巴,扬了扬唇。
一丝魔气故意在眸中一闪而过。
轻佻,狂傲,毫无素养。
云晞皱了下眉,避开目光,疾步走远。
远处的青石桥下聚了许多人,桥边的银杏树枝繁叶茂,一片片木简系了红绳,挂满了树冠,煞是惹眼好看。
云晞走过去看了看,城中人说这是横江城最有灵气的古树,护佑一城百年安宁,也听得见他们的心愿。
云晞看着这棵有点古怪的树皱眉,也不信什么传说,但心中的确憋了一个愿望,说给师兄师姐听吧,又怕被他们戳着脑袋说一句太狂太傲。
于是学着旁人写了块木简,往树梢最高处一抛——
穿过木简的那根红绳还没碰着树枝,就被黑夜中一掠而过的身影抢走。
祝寒宜衣上唯有青白二色,空灵清透,如江上远树笼寒烟,他指尖勾着红绳,居高临下地朝云晞晃了晃,瞬形消失在夜色中。
有病。
云晞脑海里冒出两个字。
她从小到大都被人捧着夸着,就没被人挑衅过,还一连两次,心中气不过,拔剑就追了上去。
祝寒宜的瞬形术很快,一直被追到无人的角落里,他才猛刹住脚步,从容不迫地转过身来,勾着红绳的那只手伸出在身前。
木简轻轻摇晃,逼得云晞立刻撤了差一点就要劈上去的剑气。
“把东西还给我。”步尘剑的剑尖对准祝寒宜,云晞心中默数,他若执意不还,就让他和木简一起碎成两半。
祝寒宜置若罔闻。
“云晞。”
皓月当空,被念到名字的云晞雪衣清冽,气质如冰玉,袖上裙摆的冰晶坠子在夜风中叮当作响。
祝寒宜的目光回落至手中那片木简上的名字,指腹摩挲干透的墨迹,一字一句重复上面写着的心愿,语调悠缓:“剑术第一人?”
隐秘的心思被一个魔以调侃的语气说出口,云晞忍无可忍出剑,步尘剑气划出一道淡紫色的半月之形。
祝寒宜瞬形避开,木简滑入袖袍之下,抬手间,两指稳稳当当夹住长剑,简洁评价:“不如我。”
云晞右手用力,激荡的剑气破开祝寒宜手上的防护,一串血珠顺着步尘剑滴下。
祝寒宜松手,身前的夜幕溢出一丝丝鲜红的颜色。血色流动之中,凝聚出一把燃着血焰的黑剑。
他抓住剑柄,毫不留情攻杀上前,杀意昭彰的剑刃碰撞出星火闪烁。
刺耳的摩擦声中,剑影碎裂,血焰飞溅,如崩碎的星辰。
这一场打得过瘾,同样是在同辈中一骑绝尘的两个人,终于找到了对手。
最后以祝寒宜被步尘剑抬了下巴,认输交出了木简收场。
云晞接过了木简,没想明白:“为什么戏弄我?”
祝寒宜理直气壮:“因为你看见了我是魔。”
云晞:“……那不是你故意露出魔气的?”
“我那时眼睛疼。”祝寒宜说。
云晞嗓音偏冷,重复道:“为什么?”
“好吧。”祝寒宜回答,“你看见我杀人了。”
“你杀人了?”云晞想起晃过他脸上的剑光,眸光一冷,大风荡起雪色袖袍,倒映着泠泠月辉的剑刃再次刺向祝寒宜,带起一道淡紫色的残影。
祝寒宜烦了,这次没和她打,留在原地的虚影被步尘剑劈成两股之后溜走不见,人已来到她身后,不满的声音传来:“引我入局,想夺我血焰的人,该死。”
云晞收了剑,转身就走。
祝寒宜指着下巴的一丁点血迹:“你今天打伤了我,怎么算?”
云晞头也没回:“何不反问自己为什么会输?”
哪知祝寒宜气量狭小,因为这一句话就从此缠着她比了几年的剑。
回过神时,云晞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临水边一家卖馄饨的小店外。
店里的生意依旧和十几年前一样好,一张张大方桌上挤满了食客。烟雾升腾,沉底的馄饨缓缓上浮,香气扑鼻而来。
云晞抬眸扫到角落里的一个空位,刚往里迈出一步,忽地回头。
回头时,一截梅枝已滑出袖间。
满街灯火照亮夜幕,从高空中飞速掠过的一缕黑气清晰映入云晞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