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门口,两兄弟并肩而立。
孟见川瞥了眼他手里的东西,“这串佛珠还留着呢。”
“毕竟是咱妈千幸万苦留下来给我保命的东西,”孟见清把那颗散落的佛珠仔细串上,不着调的京腔里留着惯常的讥笑,“那可不得宝贝着点儿。”
孟见川听不惯他那话里有话的语气,但到底没多说什么,只扔下一句:“有时间找人去修修。”
至于最后有没有应,大概也只有当事人自己知道了。
晚宴招待会在酒店顶楼,出席人员除了此次践行活动的主要官员,还有一些应邀前来的相关理事。
沈宴宁跟着林星来到大堂,场子已经摆起来了,里头坐着的都是平常只能在电视上看到的大人物,此番近距离看到,不免让人有些紧张起来。
林星察觉到她的异样,善意提醒:“就把这当作一顿普通的晚饭,不用太紧张,要实在觉得不舒服就出去透口气。”
好在晚餐是自助式的,再加上林星这句话,让沈宴宁放轻松不少。
只是这样的社交场景里总能掺杂着几句无关痛痒的场面话和冠冕堂皇的奉承。时下的画面对于她这个还生活在象牙塔里的学生而言,或多或少有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
沈宴宁低垂着眉眼,选择装聋作哑,可眼前的食物此刻却味同嚼蜡,她索性放下盘子,离开这名利场。
沈宴宁在洗手间洗手时凑巧碰到两个招待会上的男同事出来,其中一个说:“刚刚那个站在赵副司长身边的人是谁?看着年纪不大啊。”
另一个说:“不知道,没见过。可能是新招的助理。”
“新招的助理?那副模样不像是个能干这活的人啊?”先前说话的人有些疑惑。
这时,里头又出来一个人,顺着他们的话接下去,“助理?想什么呢,人家可是大院来的。我刚可听见他喊那位孟先生?大哥?呢.......说不定咱们几个以后还要在他手底下做事儿呢。”
先前那两个愣了会儿,高个子的朝同伴摇头一笑,语气有些酸:“哎,有些人就是命好,投个胎都能投到富贵人家,而有些人呢,费劲半生归来还不是要看人脸色——”
“可不是嘛——”
......
沈宴宁烘干了手,出来时恰好撞上了刚刚话题中的主人公。
怎么说呢?听墙角被当事人抓包这事,多少有些让人心虚。
她脸上闪过一丝尴尬,正纠结是要当作没看见直接走人还是礼貌解释一番自己什么都没听到时,突然,面前的人举起一袋印着袁记烧烤的包装袋,平淡如好友般问她——
“一起吗?”
当沈宴宁完全反应过来时,人已经到了酒店的露天天台。
六月的晚风不算太凉,温度适宜,浅浅吹起她的发梢。
天台四周布满绿植,中间随意摆了几张桌椅,暖黄色的灯光缀满整个露台,不远处的音响里放着轻缓的港乐。
沈宴宁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坐下来,看着对面的男人慢条斯理地擦净手指,然后从冒着热气的锡纸盒里拿出一串羊肉递给她。
一切都那么顺理成章,仿佛他们已经认识了许多年。
那一刹那,她的理智被淹没,警惕感被抛之脑后。
以至于两串烤肉下肚,都没想起来问对方姓名。
后来,沈宴宁常用鬼迷心窍来形容这一刻的自己。
新鲜出炉让人专门第一时间保温送过来的烤肉,味道自然不差。
孟见清食量向来不大,吃了一串鱼豆腐后就停下了,瞧着面前吃得自在的人,觉得这姑娘心挺大的。不过还好,今天的晚餐倒是比平常添了几分乐趣。
他挑挑眉,心情看上去很好,问:“要不要喝点?”
没过一会儿,服务员送过来两杯低酒精的威士忌。
沈宴宁动作一滞,这才后知后觉和一个陌生男人喝酒的危险程度,霍地站起来就要逃。
“怕了?”
孟见清单手撑额看着她,轻笑了几声:“刚刚吃烤肉的时候心挺大的啊,这会儿开始紧张了?”
她一时语塞。
出于礼节,孟见清将酒杯移到她面前,自己则端起喝了一口,随意问起:“京大外语系的学生?”
“......嗯。”她警惕地点了点头。
“林星是你老师?”他继续问。
沈宴宁不说话,照旧点头。
“京大......”他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捡起她因匆忙起身而掉落的工作牌,扫了眼上面的名字,似笑非笑,“小姑娘高材生啊。”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斜挑着看她,隐约勾着几分诱人的醉。
沈宴宁无措地站在那儿,帆布包被她捏得有些变形。
酒店天台,能俯瞰整个京城的中轴线。霓虹闪烁,交通线路四通八达,国贸CBD大楼里灯火通明,帝京像是时间的掌控者,永远不会沉睡。
孟见清把她起身时掉落的工牌还给她,突然举起酒杯,大概是觉得无话可说,象征性思考了一会儿,说:“欢迎你来到美丽又神秘的帝京。”
接着,脑袋一歪,“顺便祝你心想事成。”
话刚说完,头顶的移动灯光恰巧落到他脸上。
那个时候沈宴宁觉得最好看的男生莫过于镁光灯下聚焦的璀璨明星,可眼前的人与他们有过之而无不及。
而她出口成章的才华在此刻竟变得哑口无言,只能眼巴巴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男人将工牌塞到自己手上。
大约是往昔过于平淡无波,以至于没有任何经验应对这种场景。
所以在那首不知名的港乐逐渐进入尾声时,她不知道哪来的勇气突然坐下,抿了口酒,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脚下华灯满荧的皇城和头顶灿烂的星空,她的理智逐渐回笼,脑海里清晰刻印着当年新生典礼上老师对他们的忠告——
不要被眼前繁华的城市迷了眼,它给予你的机会远比你想象中的要多,但是也更加危险。
她知道的,
帝京从来就不是她的最终栖息地。
那时的沈宴宁满心满眼都是对未来的期待,不曾想过和这个城市会有过多的纠缠。
所以在下一首新曲响起前,她说:“这顿烧烤我们AA吧?”
年轻女孩子相貌清秀,清澈的眼眸里带着几分符合这个年纪的少年心性,说话时小心翼翼。
而孟见清仿若听了个天大的笑话似的,双肩一耸一耸抖个不停,偏生他又存了心思逗人玩,假模假样地说:“小姑娘,这我有点亏了吧。你看,我这儿,也没吃几串啊。”
这话还真不假。
他面前竹签寥寥,反而沈宴宁那满满一堆。
沈宴宁绯红着脸,假意咳了咳,“那......这顿算我请你吧。你看看账单,我把钱给你......”边说边低头往帆布包里掏钱包,打定主意绝对不占人便宜。
这姑娘还真有趣。
那是孟见清对她的第一个印象。
“哪能真让姑娘付钱......”
沈宴宁翻包的手被一只陌生的手钳住。那是一只养尊处优的手,温热的指腹贴着她的手腕,感受着不同的体温互相交换。
那一夜明明有风,可她的脸烧红一片,就连周遭的空气都缠绵起来,显得暧昧。
不到半秒,对方的手便抽回去,沈宴宁擂鼓般的心跳渐渐平复,手却不自觉抚上那处余热。
孟见清看了眼时间,“下次吧,换你请我。”
沈宴宁若有所思地揣摩他说的那句“下次”是什么意思,连对方什么时候离开的都不知道。
那场晚宴招待会一直到夜里九点多才结束。
从露台回来直到散场的时候,沈宴宁都没再看到孟见清的身影。好在她并不是一个对遗憾过于执着的人且她极其擅长遗忘。
所以,对于这场出乎意料的相遇,也并没有表现出太多情绪波动。
招待会过后的两个星期,沈宴宁就马不停蹄不带一丝喘息地进入了考试周,无暇顾及其他。
像往年的期末考试一样,她依旧是寝室里那个起得最早,睡得最晚,整日泡在图书馆里的人。
原因无他。
只有绩点常年保持在年级前三,才能拿到院校的奖学金,才能在大四,当别人为了论文和实习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可以轻松获得一份还算不错的offer。
在学习这件事上,沈宴宁从不打败仗。毫无意外,那个学期她依然霸占学院榜单首位,甚至发挥超常,以实力碾压第二名。
出分那几天,宿舍楼里陆续有同学拖着行李准备回家。沈宴宁她们寝室是最晚离校的。
“宁宁,你真的不打算回家吗?”
四楼最右边的寝室门口,留着公主切的女生拖着行李箱,真切地问里面的人。
沈宴宁一边把这学期结束的课程书整理好放进纸箱里,一边回:“我找了份实习,和我妈说过了这个暑假就不回去了。”
陈橙一脸苦相,“那寝室里就剩你一个人了,多孤单啊。”
“这么舍不得,你干脆留下来陪宁宁算了。”床架旁的短发女生毫不客气地呛她一句。
“宋黎!你这人怎么这么讨厌!”
陈橙和宋黎向来是欢喜冤家。沈宴宁第一次进宿舍的时候,她们俩因为一张床位差点打了起来,但后来相处久了,竟也成了交心的好友。虽然偶会吵上几句,但在外,绝对军心一致,不允许别人说对方半句不好。听到了是会冲上去和人干一架的程度。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吵得正嗨的时候,不合时宜的高跟鞋声由远及近,在她们宿舍门口戛然而止,三个人不约而同朝门外看去。
一个打扮时髦的年轻女孩站在门口,身上那件绯红色的连衣裙造价不菲,斜挎在腰间的那只包是某知名品牌今年的夏季新款。
这只包刚出预售时,陈橙为此动用了所有的人际关系蹲点抢售,最终也没抢到。
这是华今。她们宿舍的最后一位舍友。
和陈橙宋黎不同,虽然同在一个宿舍,但沈宴宁对她的了解,仅限于她的名字以及那屈指可数的几次补考登记。
更确切点来说,她们班的任何一个人都和华今不熟,因为她常年不来学校。偶尔来的那几趟,同学们都能在校门口看到一辆黑色的卡宴,再联想起她平日的穿着,久而久之,这些心比天高的学生自然对此嗤之以鼻,更有甚者以京大有这样的学生为耻为由在学校论坛上开帖大肆讨伐。
意想不到的是,最后这篇帖子在上线不到一天的时间里就销声匿迹,连用户名都找不到。
只是加注在华今身上的言论并没有消失,甚至更甚从前。
华今从进来到离开也就十分钟不到,期间没有和她们有任何交流,从衣柜里拿了几件衣服后就走了。
她像是一阵风,不知从何来也不知往哪去,好像没有一个人值得她为此停留。
......
沈宴宁从教师办公楼出来时,天上飘了几滴零星小雨。
送陈橙和宋黎走时,她顺便就把期末成绩登记表也给林星送来了,出门时尚且晴空万里,不过在办公室和林星多聊了一会儿,天就突然沉了下来。
这会儿的校园学生差不多都走空了,道路上空空如也。沈宴宁下意识加快脚步,却还是挡不住这场突如其来的雷阵雨,只好匆忙跑进最近的一栋废弃建筑楼里躲雨。
雨又下大了几分,原本空荡模糊的视线里多出了一抹艳红,像是这倾盆大雨中飘零的唯一一朵玫瑰。
仿佛有回应般,沈宴宁的目光慢慢对上那双冷冽的眼睛,后者只看了她一眼,便收了伞坐进车里,随后扬长而去。
是华今。
那个时候沈宴宁并不知道她看华今的这一眼里究竟包含了怎么样的情感,只是没想到这六月大雨里的匆匆一眼有一天竟会以同样的方式回应到自己身上。
彼时的她道行太浅,并未有太多想法,只是随着那辆黑车的离开移开了目光。
就这样,她看见了孟见清。
他撑着一把黑伞,硬生生把这泼天的雨幕撕开一道口,缓缓朝她走来。
沈宴宁的心砰砰跳起来,在这场磅礴大雨里听得一清二楚。
说不清为什么。她就是笃定这个人是为她而来的。
果然,孟见清行至她面前,扬起嘴角,“小姑娘,我等你这顿饭等了很久了。”
沈宴宁不记得当时自己说了什么,也不记得情态有多么窘迫,只记得帝京城那场迟来的阵雨把两个不算太熟的人困在了狭窄的屋檐下。
那是一种被命运盖棺定论过后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