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福宫。
江宴一瘸一拐的走进深红的宫门,曲起那条跛腿,低头在坐在宫中主位的女人面前单膝跪下,“太后娘娘。”
“他来了吗?”女人轻轻问。
“禀太后娘娘,丞相稍后便到。”
女人蹙眉,有些不悦,“哀家不是嘱咐你亲自请他过来吗?你今日是怎么办事的?”
江宴低着头,没说话。
“禀告太后娘娘!”在他身后跪着的小太监连忙道,“娘娘明鉴,您可别错怪了我师傅,是丞相大人车里还带着个美人疼爱,不舍抽身,奴才亲眼瞧见!”
女人神色一变,抓起桌上的茶壶砸在小太监头上,“住嘴!休要胡说!他哪怕当上丞相以后变了个人也绝不会如此荒唐行事!”
啪啦!
茶壶没有砸到小太监,却与茶水一起清脆地破碎。
小太监连忙哭天喊地的磕头,“太后娘娘恕罪!太后娘娘恕罪!奴才瞧得真真的!师傅也可以作证!师傅也瞧见了!”
“江宴!他所说是否属实!”
“…禀太后娘娘,确有此事。”江宴低声道。
女人捏碎了手中的茶盏,“废物!”
瓷片划破了掌心,血顺着洁白的皓腕流下。
雁福宫内的宫女太监跪了一地,“娘娘息怒,当心凤体!”
“息怒,我要如何息怒!那只占据他身躯的恶鬼在败坏他的名声!”
女人扔开那些碎瓷片,面无表情地用宫女递上去的手帕擦手,雪白的手帕被完全浸红,血却还是不停的顺着皮肤蜿蜒,“我就知道楚时鸣那个废物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她扔开彻底染红的手帕,任由一旁的宫女跪着为她包扎,眸色狠戾,“我千辛万苦说动先帝留下的亲卫听令于那废物,利用他去杀了那不知何处来的鬼怪。本以为昏迷这么久已经算是成了,可它竟然变本加厉!占据了他的身躯…它害我落到这等地步还不够,竟要作贱他的清誉!”
江宴压下眼中的晦暗,轻轻道,“太后娘娘,神鬼之说并不可信。”
“放肆!你是说他安厌、当年的安明道会因贪图权势地位改变?”
“奴才并无此意,只是……”
“只是什么?!”
“安厌当上丞相以后虽说和以前大不相同,但前些日子却有科举改革之事,这件事对他完全没有好处,甚至还会让他与所有利益被触犯的世家门阀为敌。”
江宴并不相信鬼神之说,他只相信人心易变,却又仍然忍不住相信自己记忆中的安厌。
他在心中低笑自己的愚蠢,轻轻向太后说着自己都不信的话,“那些年…他也许是有何苦衷。”
“就算有苦衷,他也绝不会这么对我!”女人急促呼吸着,显然是愤怒至极,“肯定是国师的法器有作用他才逐渐变回来的!”
说着,女人像是得到了什么肯定,低头咬着指甲焦躁地思索,“时间刚好对得上,国师说他和那个玉妃的生辰八字都是一样的。我之前请国师开坛作法,让玉妃去做替死鬼,玉妃也真的在他遇刺时病了一场,魂魄离体,忘却前尘记忆,国师定然是快要把那恶鬼引去玉妃身上了……”
女人越说越确信,“对、对……江宴!”
“奴才在。”
“去把我供在天尊像前的符纸拿出来,在宫门口点燃。他只要一进雁福宫变回原样,你就立刻偷偷去把玉妃处理掉,免得那恶鬼又回到他身上!”
“太后娘娘,您着相了。”江宴低柔的声音轻轻的,对太后这个主子并不抱有任何期待,“您不觉得您太轻信于国师了吗?姜太尉也千叮万嘱过国师不可信。哪怕他真的会回来,想必也不会愿意一个无辜的女子因他而死。”
“谁给你的胆子质疑我?”女人冷声喝斥,“正是因为他不会,我们才要帮他做…这件事情除了你我,谁又会知道?”
她逐渐露出了残忍又期翼的神情,似乎已经看到了自己得偿所愿,“一个嫔妃的命罢了,能换他的命是玉妃的荣幸。”
江宴沉默片刻,“奴才明白。”
“这宫中的人怎么都换了新面孔?你换的?”女人忽然若有所査地问他。
江宴心中微动,面色不变,低眉顺眼地回答,“禀太后娘娘,是国师那边说原来的人不合风水,尚宫局便将他们换了。”
“既是国师说的,那换了便换了吧。”
女人好像没有再关注了,自顾自的向跪在地上的宫女招手,要换一件没有血的干净衣裙。
……
安厌在车厢的主位闭目静坐,一直到楚时鸣被送走,马车在宫中绕了一大圈,停在了太后位于整个后宫中最僻静的雁福宫前。
不起眼的符纸灰藏在地面石砖的缝隙中,和周围地面石砖的缝隙没有任何区别,犹如一条虚幻的线,恰好被马车碾过。
车厢内的安厌忽然感觉大脑有些恍惚,像是身体中的一些什么东西被抽离。就像是…某些晦涩的、生锈的、阻碍关节行动的东西完全消失不见,回过神来觉得莫名其妙,抬头望见雁福宫内宫女和太监已在门口跪了两列。
刚才见过的江宴站在最前方,躬着身,低着眉,说话还是轻柔的,“太后娘娘在里面等您。”
一个小太监在马车前跪下来,蜷缩在地,再次用弓起的脊背搭出一张人凳。
安厌顿了顿。
她来这里以后杀过人,也轻描淡写的决定许多人的性命、为了养活虎豹骑决定要挑起战争,四处侵略,但都是以利益为目的,那些人对她来说都是数字的阻碍。
她喜欢高高在上地瞧人,只是为了向自己展现权力,重复的告诉自己一切都已经不一样了。却没有这么直接高人一等,以物化他人为乐的荒谬习惯。她正打算自己从马车上下去,便见江宴拖着那条跛腿上前来,代替低等太监的活儿,低眉向她伸出一只手。
安厌用食指的指尖点点他的掌心,用这点力道轻轻推开他,避开匍匐在地的小太监,从另一边下了车。
江宴微微抬头,有几分错鄂,脸上的阴郁似乎都暂时被压制。
安厌示意他别愣着。
江宴视线不受控制地扫过马车碾过的那条不起眼的符灰线,迅速低下头,压下心中不确信的猜测,落后安厌半步,拖着跛腿一瘸一拐引路,“跟我来。”
他私心没再用“奴才”的自称了。
安厌注意到这点细节,也没说什么,面色如常,“麻烦了。”
雁福宫,除了太后没有其他嫔妃居住。
亭台楼阁,古朴雅致,庭院中种了银竹,其他花草树木一概没有,石径草坪尤挂霜露,稍不注意就会沾湿衣袍下摆,现在又刚好天还没亮,一片幽静。
要不是其中有宫女和太监往来,人气鲜活,并不萧瑟,一眼望去就跟回到丞相府似的。
穿过石径,安厌听见主殿中有人在诵经。
“凡人有过,大则夺纪,小则夺算。其过大小,有数百事,欲求长生者,先须避之。”
…
是《太上感应篇》,道家的经。
很年轻的女声,沉稳平缓,似流水的低语。
她纤细的身姿被紧紧缠绕在沉闷繁重的暗色宫装中,盘着妇人的发髻,代表身份与权力的金钗坠了满头,在飘渺淡然的香火中闭目对前方的莲花灯缓缓念诵。
哪怕瞧不见脸,她也是很美的,极美的女人,枯萎的美。
安厌静静的站在门口等她念完。江宴见她如此,默不作声的退了下去。
“一日有三善,三年天必降之福。凶人语恶、视恶、行恶,三年天必降之祸,胡不勉而行之。”
诵经声停止。
“听闻丞相遇刺,哀家恰好又病了一场,无缘探望,如今可还好?”
太后转过脸来,露出一张未施粉黛的芙蓉面。
她的眉眼间距比较大,显得天真而幼态,纯真中透着欲望的留白。
明明年纪该如安厌一样的大,瞧着却像比楚时鸣那个皇帝还小的少女,不像个困于深宫的太后。
“劳烦太后关心,臣今日过来除了忧心太后病情,也是为了让太后早些给送过来的奏折加盖玉玺。”安厌语气淡淡的,“毕竟…朝臣们都还等着呢。”
太后双眼迷蒙地看了看她,目光发散,似乎看的又不是她。她露出一抹期待的微笑,轻轻擦拭怀中一面裂开的铜镜,“丞相就没有什么想对哀家说的?”
“太后想问什么?”安厌狐疑地说完,忽然察觉到了一切的异样。
太后专门下懿旨让她过来,现在又这副摸不清的态度……有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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