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尉府附近,一座不起眼的院子中,两人对坐。一为与安厌形同陌路的旧日同窗、户部尚书齐折叶,一为武将之首、安厌的头号政敌、太后之父姜太尉。
不久后便要早朝,两人皆是身着朝服,明显是抽时间避着人耳目在这儿私下碰面。
姜太尉煮茶,抬首向端坐对面的齐折叶道,“听说小女前几日找了令妹的麻烦,可惜老夫被手上事务绊住了脚,还未来得及上门致歉,齐尚书见笑了。”
“太后娘娘并无恶意,能聆听太后娘娘的教诲是小妹之幸。折叶今日来,是有其他事要与太尉相商。”
齐折叶垂着眼,低声道,“边疆传了消息,陈国拨军六万,西疆王为了避免损失,闻风撤走了守军,映沙城无人防守。”
姜太尉险些没拿稳手中茶杯。
“你说真的?”
“……”
沉默片刻后,姜太尉神色难看地对齐折叶叹,“楚国军队早已被先帝收回归于兵部,兵符一分为二,一半在先帝手中,一半在兵部。自先帝死后,那半兵符就不知所踪,说不准就是落在了安厌手上。兵部尚书也早己投靠安厌,要越过安厌调动军队,难上加难啊。”
“太尉手上还有多少能听从指令的旧部?”
“最多两万,哪怕加上我后辈手下的人马和还有家族亲兵也远远不够。天高地远,不提能不能打赢,光说快马加鞭赶过去都不知道来不来得及,更何况…”姜太尉说到这里时无奈地看了齐折叶一眼,“自家的事,自家明白,齐尚书也清楚,户部拿不出来多的粮草。连你都穷的快吃不起饭了。”
“正是如此,折叶今日才来叨扰姜太尉。”
齐折叶垂眸抿了一口茶水,杯中茶汤清亮,映出他清俊的脸,“丞相定然早知道了陈国军队的消息,他不会不管。问题在于,户部发不出大军的军响,也供不起粮草。”
“在下计算过,丞相府前些日子为科举和寒门子弟花了太多的钱,绝无法再承担大军开拨的消耗。”
“老夫知道你想说什么。”姜太尉打断他,“你想说安厌手上拿不出钱,想管也管不了。所以你想向世家筹集捐款。”
“齐尚书,不要病急乱投医,你要知道,向世家筹集捐款并不可行。只有你这种大圣人和我们这些祖上阔过又家道中落,跟着先帝一起打下楚国根基和靠着先帝赏识混一口饭吃的才能在先帝死后那么久忠于先帝,才能不顾一切的忠于楚国。”
“你我都明白,哪怕楚国覆灭,那些盘根错节的世家也能立刻转投其他诸国活得很好!他们在楚国为官,仅仅只是为了名利,换个地方一样可以开始。要他们为楚国捐出自己的家底,是绝不可能的。”
“太尉,折叶并无此意。”
齐折叶有双浅色的眼睛,本如桃花春水一样柔和,与安厌形同陌路以后却总是冷淡地微阖着眼皮看人,严肃又不近人情,一板一眼,无趣得叫人心生畏惧。
可此时,他疲惫地轻轻闭上眼睛,低低道,“太尉…丞相他——”
姜太尉摆摆手,提前把他可能会说的一切都堵回去,“安厌是否愿意出兵的概率,我们也不能赌。人总是会变的,他变成现在这模样,难道还不能证明他是个包藏祸心的奸贼吗?楚国灭了反而对他有利,因为他身后是陇川安氏。”
“只要是世家,就是传承为上,涉及到家族,就绝不会是家主的一言堂。陇川安氏活跃于天下诸国,绝不会偏向哪个国家。就算安厌愿意发兵,要安氏给楚国军队提供军饷也不可能会没有阻碍。”
“等到楚国被灭,安厌便可以用为旧主复国的理由名正言顺地靠安氏财权接管军队,那时候,以他的多智近妖,在这乱世诸国之中封侯拜相、当个诸侯,甚至重立新国都够了。又如何想得起楚国和我等?”
齐折叶失笑,摇摇头,“罢了,是折叶庸人自扰,困于旧忆。”
他拱手一礼,“多谢姜太尉点拨,折叶有一计,可解困局。”
“想通了?老夫愿闻其详!”姜太尉有点得意地捻捻自己灰白的胡须。
齐折叶轻声道,“今日得到宫里人传出来的消息,丞相派人送进宫里的那堆奏折,太后娘娘没有加盖玉玺,要让丞相今晨去雁福宫。”
“这蠢丫头竟然敢跟安厌对着干!安厌不会一气之下砍了她吧?”
姜太尉嘴上说着自家女儿蠢,心里还是担心这唯一的独女,不安的摩挲手上的茶杯,眉头一皱,“不行,我得叫人去看着点她。”
“这是好事,姜太尉不必担忧,太后宫中的人早已被折叶假借着国师的名义替换。”
“——你!你这小子!偷偷换我女儿宫中的人做甚?你们文官尽是这种阴私作派!”
姜太尉气得拍案而起。
“一切都是折叶早些时候为了以防万一准备的,冒犯了太后娘娘与太尉,折叶万分惭愧,事后必定向太后娘娘与太尉请罪。不过此时…正好能用上。”
齐折叶抬首,已将刚才显露的疲惫和与安厌的旧日情谊都再次掩除干净,声音清亮而冷静,“丞相进了太后娘娘的雁福宫,便寻机会将他控制住,以他为质,逼他发兵,逼陇川安氏提供军响,此困可解。”
他语气平淡理智得可怕,仿佛在满是安厌人手的宫中劫持安厌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仿佛他不怕安厌像那天在朝堂上砍掉御史头颅一样砍掉他的头。
“你早就安排好了,刚才又装什么念旧情。”姜太尉啐地咂舌,“你一个人也做不到把雁福宫的宫人都换了吧?谁帮的你?”
齐折叶垂眸不语。
姜太尉从他的神色当中猜出了结果,“是他?是他没错吧?”
“啧……你们读书人,都一个样儿,阴狠。以往你们三个感情多好,现在你俩儿居然联合起来算计安厌。”
齐折叶没有对此反驳,只是放下手中茶杯,站起身来,定定的看着姜太尉,“太尉,您见过战争,楚国的土地是您和先帝一起打下来的,您知道那有多残酷。”
他慎重地缓缓道,“楚国不能灭,战火绝不能蔓延到楚国之内,波及在这片土地上的百姓。”
“先帝和楚国,在天下诸国中,是待百姓最好的国家,折叶不才,无法挽救其于危难之中,尽己所能,只愿不愧对先帝与黎民。”
“……随你,老夫走了,上朝要迟到了。”
……
与此同时,安厌的马车也在进宫的路上。她还不知道太后宫里的人都等着劫持自己,正想着太后叫自己进宫的原因。
先帝后妃不多,只有两个,还是为了稳固与其他势力的关系被迫纳的,分别是惠贵妃和张美人,两个皇子也是她们所出。不过她们和皇子都被当时的“皇后”与“安厌”联手处理掉了。
“皇后”指的就是当今的太后,她是先帝死前不久封的,还没正式举行大礼就守了寡。
太后姓姜,名常乐,出身显赫,生父是安厌的对头、跟随先帝打天下、身居武将之首的姜太尉。
原著只从侧面隐约提过“安厌”和太后的这段关系。
[当年安厌六元及弟,姜太尉见猎心喜,榜下捉婿,想要将老来女的婚事先定下,岂料被安厌当场拒绝,从此就结下了梁子。]
听起来安厌和太后两人的关系应该不大好,毕竟一个前途无限的状元被权贵以势压人逼婚刁难,一个声名远扬的高门贵女甘愿下嫁也被驳了面子,就算两人脾气好,中间也隔着个不结亲就结仇的姜太尉,定是不算亲切。
但太后能和“安厌”一起联手除掉先帝全家,共同把持朝政,就代表他们是一伙儿的共犯。哪怕太后突如其来的这场召见,也应该不是跟她敌对的态度。顶多就是质问她之前指鹿为马气了姜太尉的事。
出于谨慎,安厌还是带上了先帝赐的剑,提前吩咐人在太后的雁福宫外守着。
她静静的坐在低调的马车中,一手搭在剑柄上,闭目养神。
突然,马车猛然停住,坐在另一边困得倚坐在金丝枕囊上快睡过去的楚时鸣直接栽到她身上。
安厌掀开楚时鸣,皱了皱眉头,“外面怎么了?”
按理说,这个时间段宫门口都是她的人,宫里巡逻的禁卫军也都是她和太后两方的人,她和太后又是盟友关系,就算她坐着马车进宫乱转也应该一路畅通无阻才对。
外面伪装成马夫的杀手感觉到她的不悦,低声请示,“丞相大人,太后身边的江公公来了。”
“是江宴!”楚时鸣听见关键词立马一个机灵清醒了,躲在安厌身后憎恶地小声提醒,“这个阉人最可恶了,肯定是太后那老女人又打什么主意,别让他发现朕。”
安厌抬手把楚时鸣按下去,避免他被瞧见,另一只手用玉扇挑开窗口低调的锦帘,在还未破晓的暗光中露出审视的眼。
“江公公怎的会到这儿来?”她居高临下地问。
入目是个俊秀坚毅的青年,因为是太监的缘故,又增几分阴郁。他头戴三山帽,身穿朱红云纹蟒袍,手拿一柄浮尘。庄重地站在车外,身后跟着两个提灯的小太监。
安厌挑开窗口,他便行了一个礼,不再抬头,宽阔的肩背大概常常是松柏一样直挺的,面对安厌时却下意识微躬了下去,肌肉轮廓一直滑动到被腰带掐得极瘦的腰上。
江宴的声线并不像想象中的太监那样尖细刺耳,他刻意压低了小声说话,显得轻柔沙哑,“安相,太后娘娘久病初愈,彻夜难安,急着要见您,专门吩咐奴才在这候着。”
“告诉太后,厌稍后再去拜会。”
“太后娘娘嘱咐奴才亲自送您进去。”江宴低着头站在原地。
“让开。”
江宴没动,仍然低着头,“请不要为难奴才。”
安厌的面色冷了下来,没说话,只定定的看着他。
看来她猜错了,太后来者不善,甚至不知道有什么依仗,还敢让奴才不听她的命令。
装成车夫的杀手见安厌没发话,巍然不动,静候指示。
江宴对身后两个小太监冷声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扶丞相大人下车?”
“是!”
一个太监在马车前跪下蜷缩起身体,形成一个便于下车踏脚的人凳,另一个太监在旁边负责搀扶,故作冒失直接把车帘挑开。
“安厌!朕不能被他发现!”楚时鸣急忙小声扯安厌衣袖。
“龙袍脱了。”安厌极快道。
楚时鸣来不及反应就被她粗暴地扒掉龙袍,一把按在了腿上。
这样的距离…过于,逾矩了。
金竹绯袍轻薄光滑,体温和刚入春的寒意化作温凉,清淡竹露的幽香含着霜雪,冷冷的,若有若无,一缕一缕的萦绕鼻间。像朵触摸不及的游云拖走思绪,明明没有任何阻碍,楚时鸣却在这一瞬息被滞住呼吸,恍惚的想要挣扎。
安厌伸手揽住他,轻柔的拍了拍,安慰性低头看着他,竖起食指,轻轻按在他的嘴唇上,“嘘…”
都说饱暖思欲,想必确切是如此。
金玉交衬,百绣绫罗,都怪那暖炉温香继继,让人燥热难耐,一时心跳如鼓。楚时鸣下意识对上安厌垂眸的眼,未散的月光透过车厢窗纹缝隙,借一片洒落眼底,清冷的柔和散去旖旎。
[放心吧]安厌含着笑意,安抚性揉了揉他的头,轻轻对他做出这个口型。
“丞相大人请……啊——”小太监话还没说完,抬头不小心见到车中情形后面露惊色。
装饰华贵的车厢内烧着暖炉,微微升腾火星,萦绕清淡的竹露与木香,温暖如春。
衣服穿得松松垮垮的美人露出半边雪白的香肩,清丽皮囊如莹莹凝脂,在这样华贵的锦绣堆里也流露淡淡光华。
她许是只被娇养的雀儿,没有名分,也不常见人,有些害怕的伏在安厌腿上寻求庇护,也如愿的被主人珍惜地揽在怀里。
安厌原本低垂着眉眼,纹绣金竹的广袖将美人的脸挡了大半,安慰小宠物似的轻轻抚摸美人的头发。察觉他们的冒犯,终于抬眸,冷冷道,“让开,听不懂吗?”
江宴闻声,微微征住,但很快,他再次低下了头,躬着身,像被压弯后就长定型永远直不起来的树。
“明道好兴致。”他轻轻道,“底下人不懂规矩,冒犯了。”
“您的意思,奴才会回禀太后。”江宴似乎有些跛腿,狼狈艰难地行了一礼,躬着身低眉退后。
他拖着那条跛腿越退越远,最终毫不留恋地转身向深宫朱红到发黑的宫道走,越走越快,越走越快,让一瘸一拐的背影都被那张巨口吞噬。
“走吧。”安厌放下车帘,目光有些深究。
安厌,姓安,名厌,字明道。
“明道”是“安厌”的字,鲜有人知。就算是知道的,也大多数死了。
原著里只提了一笔,这是安厌少年时期的字,她自己取的,不知因何而来。知道她字的都是关系很亲近的人,少年时的同窗好友,还有…死了的先帝。
“你认识江宴那个死太监?”
楚时鸣还有点心虚,故作若无其事地抹了一把脸从安厌腿上爬起来,“他怎么叫你明道?这是你的字吗?”
“不该问的别问。”安厌把刚才揉成一团的龙袍丢给他。
“哼。”
楚时鸣不屑地整理自己的衣服,避免被人认出刚才惊慌失措被按在安厌腿上丢脸的是自己。
他舒舒服服的窝在苏绣的月白祥云软垫上,抱着装填荞麦皮的金丝枕囊,整个人都被浅香的暖炉烤得暖烘烘的,又控制不住自己回忆起刚才的尴尬,偷偷地去看安厌。
楚时鸣还是第一次这么喜欢安厌的特权,让他可以一点不暴露,舒舒服服的,直接回自己宫殿。但又想到安厌才是导致自己被半夜抓去丞相府,不得不现在躲躲藏藏回宫的罪魁祸首,就又对着安厌冷哼一声。
奸贼!欺君犯上!大逆不道!朕迟早让你好看!
安厌无视他经常发癫抽风的情绪,闭着眼睛端坐主位。
作者有话要说:私密马赛,迟到了一点,因为瓦达西没有约到毛娘,只能自己做假毛,烫玉米须烫得忘记了更新。(为五一时可能请假做下铺垫)
但是……当年的两个好兄弟来喽!当不了你妻子就当太后以身份压你的嫂子文学也来喽!
感谢在2024-04-27 10:51:30~2024-04-28 16:05: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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