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灯如豆,炉火不温。
仇天剪下灯芯,抬眼,“主子,还不睡吗?”
陆明璋面庞跳动着火光,映衬着脸,翻阅着手底的公文,“不急。”
仇天想起这几日主子睡得不安稳,他低声,“那奴给你点上香安神。”
“嗯。”
陆明璋淡声应道。
直到仇天去点香,他才放下手底的公文。
窗牖半开,夜幕低垂,生铁般的银月透光而来,半残的月仿佛与这几日连续不断地梦境重合……
梦中,月下繁闹,囍字张贴。
凌乱的宴桌,恐慌的来客,黑色重骑把控着院内外,密不通风。
陆明璋目光沉沉地望向紧闭的门扉,身上绯红的衣袍在夜色下翻飞,“开门。”
“是。”侍卫应声,一招手一队人马闯入。
顷刻间,薄木门犹如纸张被轻易穿破,里面的人发出惊叫声,士兵们鱼贯而入,为陆明璋辟开道路。
陆明璋站在庭院,正中位置直达婚房,明台上点燃一对龙凤烛,橘火明明灭灭,分外碍眼。
他蹙颦,快步踏去。
屋内烛火通明,温暖如春。
陆明璋隔着珠帘望去,只见赤红娇艳的床榻上,女人一身喜服,头盖喜帕,身上的婚服简陋显然是临时赶制出来的,针脚都如此粗陋。
这样的婚服,这样简陋的宴席,就是她想要的?
奴仆跪倒一片,只见那叫翠珠的丫鬟跪行上前,“还望殿下止步,今日夫人新婚,殿下作为外男,请勿再进了!”
声音明明害怕得发抖,却依然护主。
陆明璋淡漠的目光静静地望向那一抹烈红的身影,“我是外男?”
明明是质询,嗓音却如秋水般死静。
整个房内无一人敢发出声响。
翠珠脸色煞白,两眼盘旋飞转,往地上重重磕头,“殿下,你身份高贵,马上就要新婚,前途光伟。还望殿下三思,莫要,再进了……!”
说到此,她的声音已然哽咽,她心疼主子,受了那么多污言碎语,好不容易要苦尽甘来,但怎么又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陆明璋看着那始终未有动静的艳红倩影,“你也这般觉得?”
良久,声音终于隔着珠帘传来,“事已至此,我已经嫁人,殿下回去吧……”
她声音很轻,很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的波澜。
陆明璋望着她,他向来自持冷静,克己复礼。
他本以为自己可以克制的很好。本以为可以送上祝愿,祝她新婚自由,给予她最后的依靠。
但当他看见喜轿从谢家抬出去,看着她的手被别的男人牵过时,犹如蚂蚁啃食。
陆明璋这一生,无一出错,只有在她身上屡屡失控。
明明一开始是她先乞求的他,来招惹的他。
她如今却要嫁给旁人。
他不许。
陆明璋冷然一哂,这笑凉薄刺骨,匍匐在地的奴仆们惶恐不安,侍卫们都不禁打了个冷颤。
少顷,众人听见那尊贵的声音传来,“除了裴夫人,其余人等现在离开。”
翠珠眼睛嗔大眼睛,她本还想说些什么,却被旁边的侍卫硬生生的拖走。她发出一声悲鸣,只能眼睁睁着看自己被拖出房中,那房门缓缓阖上。
陆明璋拨开珠帘,步伐往里面走去。
“殿下,莫要再进了。”那极为好听的女音带着警告。
陆明璋眸光冷静淡漠,无视她的警告,走到塌前。
他望向她头上的喜帕,轻微失神,伸手想要触碰。
她却有所感知一般,往后一退,拉开距离。
他看着掌心一空,眸色掠过她身上的喜服,淡声道,“今日的婚事作罢,你放心从今往后没人敢訾议一句……”
她声音冷冷清清而来,“殿下,我与裴郎已经拜过天地,是夫妻。这世上的夫妻只有和离,休妻,丧偶,没有撤回的婚事。”
陆明璋冷然地望着她,“囡囡,不要逼我。”
只见她深深吸了口气,“是殿下不要逼我才是。我已是裴家妇,还请殿下顾及臣妇名声。”
如火在烧,如虫在啃食。陆明璋笑了,更多的是怒。
他眸光描绘着她这一身喜服,上前一步,手指捻紧她喜帕的边缘,眼见她要反抗,他扣住她的皓腕,“囡囡,你觉得还有转圜的余地吗……”
女子身形一僵。
他缓缓捻络着她的喜帕,有条不紊,淡声道,“今日之后,所有的人都会知道,四殿下夜闯婚宴,进入裴家新妇婚房,与裴家新妇独处,共度一夜。”
“从你招惹我的第一天起,就应该想到今日。”
“哗啦。”伴随最后一句话,他指尖用力。头帕掀下坠落。
烛火照耀落在她的脸上,那娇靥不知何时已经布满清泪,她声音极尽克制,“陆明璋,你为什么不放过我,因为你,我已经名声尽毁,你连这最后一点退路都不愿意给我吗……”
看着她的眼泪,他心中一刺,他掌心抚慰过她的眼泪,“放心,不会了,欠你的我都会一一补回。”
谢知雪墨白分明的眼睛竟全然是不信任,“你走吧,陆明璋,我嫁人了。”
陆明璋冷眼凝视。
“裴大人你不能再进了,裴大人……”院外的声音传来。
那门被人猛地推开,只见穿着喜服的男人闯入房中,向来斯文的脸竟然也生了怒气,“陆明璋,本以为你是个君子,没想到你竟然无耻到这般地步。”
一群侍卫拔出刀剑要将他拦下。
“裴郎……”那娇弱的声音带着急匆匆的焦急之色,“不要!”
陆明璋停下动作,拽紧她的手腕,不许她上前,听着那声‘裴郎’却像是在他心中做烧。看着男人身上碍眼的喜服,他忽然想起谢知雪方才那一句,她只有和离、休妻、丧偶。
和离便宜了眼前的男人。
休妻委屈了囡囡。
只有丧偶,最为合适。
“杀了他。”他声音轻飘飘,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
谢知雪那漆黑明亮的眼睛顿然放大数倍,不可置信,“陆明璋,你疯了……”
“囡囡,你没看见吗?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挽留你,乞求你留下来,回到我的身边……”
灯火炽艳,照得她雪靥凄白,满眼悲怆。
“……”
陆明璋强行让自己从这荒唐的回忆抽离。
他脑海浮过谢知雪满脸带泪的娇靥,那个姓裴的身上的喜服,以及极尽超出他范围的言语、行为……
自从那日花宴过后,他做梦的次数愈发频繁,甚至梦到自己不顾伦理纲常的种种行径。
他自小克己复礼,从无逾矩,他知道自己定然不会做出此等之事。
但显然这一切的病灶都指向谢知雪。
他问过南普寺的主持,主持只说并非人为所致,像是因果轮回。
无论原因如何,他想,他都应该杜绝根源。
陆明璋拿出一副画卷和一只银簪。
银簪好处理,明日丢弃便是。
他目光望向画卷,画中的笼中女子,脚下是金链。
陆明璋眉眼清冷,手指拂过片刻,便将画卷投向烛火。眼见火舌将画卷吞噬,灰烬剥落,双眸惟余清冷。
他不容许他明年重返京都,有任何污点。
一个与同宗相看的女子,对于他本身就是禁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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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知雪回到家中,便被谢骅叫走。
谢骅目光望向她,“你认识嘉南郡主?”
谢知雪怔然,想起那日花宴追着陆明璋跑的女子,她记得陆菡极为不喜欢她,其余的她便知之甚少了,她摇头,“不太相熟。怎么了父亲?”
谢骅蹙眉,从手袖中拿出一份请书,“嘉南郡主今日特地派人送到我这边,让我一定要交给你,邀你明日去她府上一聚。”
谢知雪看着那份请帖,有些许莫名,怎么好端端的给她下请书?
“父亲觉得如何?”谢知雪拿不定主意。
谢骅眸光微沉,“荣亲王久居京都,日后我们终究是要迁到京都去,还是不要得罪人好。”
谢知雪点头,于是将请帖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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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谢知雪坐着马车去往嘉南郡主的住处。嘉南郡主此次南下,住的院子也是荣亲王名下的园林,虽比不上陆家,但在江左一带也是极其出众的。
谢知雪到时,嘉南郡主方才起来,披了件衣物便从房中走来。
谢知雪起身行礼,“郡主金安。”
嘉南郡主暼了一眼谢知雪,看到谢知雪那张脸时,旋即凝眉,走到椅前坐下,这才慢慢悠悠开口,“起来吧。”
谢知雪起身,嘉南郡主也没让她坐,她自然是不能坐的,站在一旁。
可谢知雪明显感受到同为贵女,陆菡身上却没有嘉南郡主的那般倨傲。
明明是嘉南郡主下的邀贴,如今反而局促的是她。
嘉南郡主上下打量一眼她过后,“你与陆菡认识?”
谢知雪估摸着这句话的含义,选择一个含糊不清的答案,“相识。”
嘉南郡主听罢,冷笑,“我看并不只是相识吧,陆菡家的那位平时没少编排我,你应该听了不少。平日都是她没少在兰祁哥哥面前说我……”
说到此,她竟然有几分咬牙切齿起来,但意识到谢知雪还在这里,她收起表情,淡淡一笑,“你不用拘束,坐着吧,我这里倒是随便。这里是从宫廷带来的御厨做的糕点,你可以试试。”
谢知雪看着那精致繁杂的糕点,没有动,而是道,“郡主叫我来定然是有要事,郡主不妨把事先说清楚,我再决定要不要吃这糕点。”
嘉南郡主看着她,眼眸掠过一抹冷光,旋即轻微一笑,“你很谨慎嘛。”
谢知雪低头,立马低声道,“臣女惶恐,知道郡主盛情邀请,自然是喜不自胜。但臣女自知轻重,郡主总不能因为喜欢臣女,邀请臣女吃这般金贵的果子,定然是有事的。”
半响,谢知雪终于听来那略带一声轻微长叹的女音,道,“既然如此,那我也不跟你拐弯抹角了。”
“我知道如今你已经和陆家九郎成了。”嘉南郡主轻微拢了拢头发,眼睛望着她,带着笑。
“实不相瞒,我心意陆家三郎已久,于三日后我将举行船宴。我邀请陆三郎他定然是不会来的,你若央求陆九郎去请,他定然不会缺席。如果陆三郎能到,届时你父亲去往京都调任,我也能让我父王使使力。”
其中含义不言而喻,只要她愿意帮嘉南郡主请到陆明璋,那么她父亲便可得到裨益。
但如若她拒绝,那就是得罪荣亲王府。
她不想要这个好处,但也不想得罪荣亲王府。
只是邀请到场,应该也不会得罪陆明璋吧?
“郡主,臣女可以帮这件事,但臣女也有一个要求。”
嘉南郡主眸色微眯看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