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遇没有料到,所谓的敏感试验会如此难熬。
附着机械师精神力的机械元件刚被装回身体,就猛地和他自己的精神力迎面撞上,引起一阵海啸般的激荡,无生命的金属仿佛活了过来,嗡鸣震动着,引起一阵刀割般的剧痛。
时间仅仅过去了两秒,他的精神就已经混乱到连话也说不出来,全副心神都放在了抵御痛苦上。
思绪迟滞且沉重,像被蒙上了一层黑纱,是暗室里无人知晓的花,无声无息地枯败着。
有谁在耳边叹气。
“果然变成这样了。”那人俯下身,带着薄膜手套的冰凉手指拨开他额前的头发,似乎专注地观察了一会儿,又自言自语般说道,“先打一针镇定看看。”
冰凉的手指收了回去,没过多久,江遇就听见撕开塑封纸的声音。
尖锐的针头刺穿皮肤。
但江遇几乎没有感觉到任何疼痛,只有药水流入血管的微凉的感觉,在皮肤下逐渐变得明显。
混乱之中,他抓住了那只在眼前晃动的手。
“你的精神力,到底是、到底怎么回事……你不是机械师吗?”
唐簌没有挣开手,被手套裹住的手指冰冷,但裸露在外的手臂却是温热的,甚至比常人的体温还要偏高,这多少给了病人一点慰藉。
“我是机械师呀。”她轻巧地说,“可是,我也说过我的精神力等级比较高。”
江遇感到一阵牙疼。
他根本没想到“比较高”会是这样的高法,这几乎已经超过绝大多数的单兵了。
如果是在战场上硬碰硬,江遇绝不会落于下风,可是这样毫无防备的过度接触,就像在梦魇时突遭袭击一样,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
唐簌将装过镇定剂的空针管放下,说道:“元件上的精神力已经卸掉了,镇定剂很快就会起效,你现在能……”
她的声音渐渐模糊了。
后半句话,江遇没有听清。
他捂住眼睛,呼吸仍然很急促,睫毛不断颤抖着,但精神却像被泡在凉水里一样,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飞快地重归平静。
一级镇定剂。
就连被异星虫族精神攻击时,都没有使用过这么高级别的镇定剂。
江遇又感到一阵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牙疼。
而在稍稍冷静下来之后,他首先意识到的,是一股略带寒意的的甜味。
仿佛是水汽的味道,潮湿的,如漂浮在湖面上的白雾,无形无影,本该难以察觉,却偏偏又有着细微的甜。
雪夜一样的气味。
紧随其后的,是不太明显的压迫感。
Alpha的信息素?
江遇模模糊糊地想,对了,那个机械师之前好像是说过,使用精神力的时候会控制不好信息素……什么的。
水汽般的信息素环绕在身周,像长着翅膀的透明精灵,轻快地跳动着。
江遇有些烦躁。
尽管已经尽力克制情绪,但Alpha的攻击本能仍然裹挟着他,与暴躁同时出现的,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热意。
无形的霜与甜在空气中缓缓逸散,爬上脊背,烧灼着灵魂中的静水,江遇的手指轻轻发起抖来。
“哎呀。”
轻巧的、小雀鸟一样的声音又在耳畔响了起来。
“你的易感期提前了。”
唐簌也没有料到,和江遇之间竟然会出现契合反应。
契合反应是Alpha和Omega之间的一种特殊的信息素接触反应,通常在匹配度极高的两人间产生,会让他们在接触到对方信息素时就立刻表现出类似标记的状态,非常少见。
近年来,联合科学院发现契合反应不止局限在AO这样的异性配对间,在一些特殊的条件下,Alpha和Alpha,Omega和Omega,同性间也都有可能出现契合反应。
“尤其是在精神力过度接触,或者恰好处于易感期和发热期时,会更容易发生。”
医学通识课上,老师一边制止着台下嬉笑的学生,一边用力敲着桌面:“都别笑,哎!靠窗那两个干什么呢!别以为这是什么好玩的事,同性间的契合反应只意味着压迫!剥削!痛苦!”
那节课后,唐簌特意查过了相关的资料,得知这种异常的契合反应发生率确实非常非常低。
甚至不如正式机械师资格考核的通过率。
真是难以预料。
如果这件事传出去,会被医学部抓去当重点观察对象的吧。
唐簌这样想着,从修理台里拿出了两管玻璃针剂。
室内已经被花香充盈。
木质玫瑰香馥郁而热烈,像不断溅落的火星,在皮肤上烙下无形的灼烧印记。
不需要测定仪,唐簌就能确定空气中的信息素浓度已经超过了安全阈值,甚至很可能到了强制隔离的危险线。
但这股信息素里没有任何攻击欲。
玫瑰花香只是温和地萦绕在身侧,被不断溢出的水汽打湿,变成一支雾气朦胧、沾着露水的新鲜花朵。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确实有些出乎意料了。
唐簌向着这支玫瑰走过去,甩了甩手里的玻璃管,连续为他注射了两支抑制剂。
她再次俯下身,发现那双被怒火和痛苦填满的深黑色眼睛,已经转为含着泪水。
确实太可怜了。
但可怜归可怜,该完成的工作依然要完成。
精神力碰撞的痛感、信息素交缠的混乱、易感期涌动的热意与烦躁……从许多种负面状态中挣扎而出,江遇睁开眼睛,就看见唐簌正站在身前,安静地看着他。
“你清醒了吗?”她问。
那双栗棕色的眼睛里含着淡淡的探究与好奇,似乎眼前的人是个什么新奇有趣、值得研究的机械产物。
江遇一下子定住了,数秒后记忆才渐渐回笼,意识到刚刚在这个初次见面的机械师跟前丢了怎样的脸之后,他恼羞成怒地垂下眼睛,一个字也不回答。
唐簌原本想跟他聊聊契合反应的事,见此情况,趋利避害的本能又让她迟疑了。
只是想学术性的探讨一下,但是,总觉得如果真说出来的话……
会被猫抓。
还是当做不知道好了。
反正,在事情真正发展到无法掩饰的程度之前,她就已经当机立断地给江遇打过抑制剂了,他自己应该还没有意识到问题。
等回到学院,再想办法发一封邮件讲清楚吧。
“那,我要接着完成剩下的部分了哦。”唐簌直起身子,贴心地移开视线,扫了一眼散落的机械骨骼,说,“只有最后的安装环节了,唔,就从这里开始吧。”
她手心里握着一枚机械义眼。
江遇屏住了呼吸。
他的右眼并不是机械义眼,只做过极其简单的改造,宝石般的黑眼珠在灯光下闪着微光,又溢出了些微的泪水。
刚才经受的痛楚仍然清晰地刻在脑海中,江遇下意识想要逃避:“不,等等,你至少先让我……”
但在他侧头之前,唐簌已经摘下来智能单片镜,抬手捏住了他的下颌,力度很重,两根手指紧紧扣住脖颈,不容他动作。
那双颜色温柔的栗色眼睛沉入阴影里,显得有些晦暗,但她的声音仍然轻软,非常温和:“别动哦,会戳到你的。”
“很快就好了。”
江遇浑身紧绷。
尖锐的镊子伸入眼眶,轻微的瘙痒感传入神经,和疼痛比起来,不知哪个更难熬。
眼球的线路更加繁杂,唐簌摘掉了薄膜手套,温热的手指紧贴着他的脖子,淡淡的水汽在鼻尖晕开。
丝丝缕缕的甜味。
似乎有着莫大的、难以言说的吸引力。
江遇隐隐约约,总感觉自己忽略了什么。
把机械元件重新装回去的过程,比拆卸时要快,甚至比被不断打扰的修复工作还要简单。
毕竟已经上了修理台,再不愿意接受修复,也没有逃脱的可能了。江遇在后半程,一直显得很安静,被触摸最敏感的颈部的骨骼时,也只是紧紧抿着唇,低垂着眼睛。
这让曾经被半机械人类咬伤过手指的唐簌非常欣慰。
连带着,她也将先前的不愉快放在了一边,结束工作后,甚至将私人联络方式给了江遇。
“如果后续有任何不良反应,都可以直接问我。”
闻言,江遇用一种不可置信的神情看了她一眼。
这个机械师到底是有何种的自信,才会认为他还想再见到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