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阳村纪家。
一大家子人围坐在空荡荡的桌子边,纪老太太的脸色已经很不好了。
刘香兰的左手边牵着大女儿,腿上抱着小儿子,正低着头嘀嘀咕咕的自说自话,纪家宝不耐烦的啪啪啪拍着桌子,已经开始闹了:“妈!妈我要吃肉!要吃肉!大娘怎么还不来啊!”
刘香兰赶紧捂他的嘴,好像不想让纪家宝说话似的,可是她自己说话就阴阳怪气的:“哎呀我的小祖宗,吃什么肉啊,你大娘肯定在路上呢,她买了那么多好吃的,不是给奶奶送的还能给谁啊……”
刘香兰可太知道纪老太太不愿意听什么了,她这么一说,纪老太太终于发火了。
“大明啊,你媳妇跑哪去了,这都几点了,也不来做饭,她眼里还有我这个婆婆没有?”
纪宏明心中埋怨着侯玉珍,但是面上只能赔笑:“妈,玉珍这阵子就有点忙,可能给忘……”
纪宏明还没解释完,老太太就打断他,不高兴的说:“她能有什么事,弄得那么忙,再忙也不能耽误了正事呀!”
隔壁姓江的可说了,侯玉珍在集上买了那么多好吃的,她不回家是带着那些好东西上哪去了?
纪宏明额头冒汗,着急的说:“可能说前两天照顾纪骄所以太累了……”
纪老太太可不听这些,纪骄那就是个赔钱货,能跟她这个婆婆比吗?
她指着纪宏明的鼻子,当着这一大家子叔伯婶子的面就开骂,骂他管不好媳妇,骂他不孝。
纪宏明当着一大家子的面被老太太这样数落,觉得很没面子,没说急了,他也脸红脖子粗的,这会儿忽然就发现纪宏军一直都没来,情急之下,就说——
“妈,老二家媳妇这不是在呢吗,玉珍回不来,就先让香兰操持着呗,再等一会儿就耽误中午饭了!”
“还有小军,他人呢,您老人家今天过生日,他不来啊,这也太不孝顺了!”
这回,始终在旁不言语的纪老头倒是主动帮忙解释上了:“小军最近工作忙,厂子加班了,一会儿就到。”
纪宏军是国营厂子的工人,是刘香兰早时托娘家的哥哥给办的差事,老头老太太一直以小儿子的工作为荣,小儿子工作好,小儿媳嘴甜会哄老人开心,这俩人是除纪家宝外最受宠的。
纪宏明气得够呛,老头老太太这心都偏到没边儿了,他们怎么不说纪宏军不孝呢!
刘香兰低头哄孩子,不搭纪宏明的茬儿,她起个大早,带俩孩子上老太太院儿里来,是等着来吃饭的,可不是来干活儿的。
她说:“大哥,我哪成啊,我做饭没有嫂子好吃,咱妈一直都吃嫂子做的饭,换口味吃不惯的,再说了,小宝才这么小,离不了人,我做饭去了孩子怎么办?”
一提小宝,老太太就忍不住的乐,她最是疼爱这个三岁的小孙子。
可是纪宏明却觉得这个理由根本就不成立,他说:“这么多大人呢,孩子谁不能看,都是亲人,还能怎么样了?”
再说了,一说这话,他就想起了侯玉珍,自打嫁进来,操持寿宴就一直都是侯玉珍的活,纪辉也有小的时候,纪骄也有小的时候,怎么侯玉珍干得,刘香兰就干不得?
刘香兰还是不乐意,嘀嘀咕咕的说:“那也没菜啊,你们都没买菜,我拿什么做饭吃?”
纪宏明瞪大眼睛,这才发现:“妈过生日,你们一块肉也不割,一根菜也不买?”
刘香兰不自在的闪避了一下。
早两年是要买点东西才来的,可是侯玉珍出手向来大方,总是能买一堆好东西回来,老太太不但自己吃,还会偷偷给她塞,有了小宝之后那更是,好东西从来都是他们家的,所以刘香兰已经习惯空手上门了。
她心虚,可是还是梗着脖子不高兴的说:“我不知道嫂子要做什么饭,怎么买啊。”
纪宏明这下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了,侯玉珍平常说他是老纪家的冤大头,他还不服气,觉得侯玉珍是小气,跟一家人斤斤计较,他以前工作忙,从没操心过家里这些事情,如今失业在家,倒是忽然被擦亮了眼睛。
纪宏明被刘香兰和老太太念叨的头疼,泥人也有三分气。
往常老头老太太偏向老二一家他也是知道的,但是他总觉得自己是老大,多付出一些也正常,原先纪宏明肯定会压住脾气的。
可最近糟心事实在太多了,他先是被一群人在警察局看了笑话,又在小区里面丢尽了脸面,好不容易回到父母身边来,一句关怀安慰没有也就算了,全都是抱怨和指责,纪宏明那股子火气一下子就没憋住,直接爆发了出来——
他站起来,“砰”的一拍桌子。
“说够了吗,说够了就做饭去!
“养父母不是我一家的事情,你跟老二也该出点力了,年年都是我们家买菜买肉,就让你做这一年,你叽歪什么,没菜买菜,没肉买肉,老太太那水缸里面不是老藏着几块肉吗,不想掏钱买就用那个!”
纪宏明一直都觉得侯玉珍是他媳妇,孝敬老人是应当的。
老太太这里,肉蛋这些就从没断过,以及侯玉珍时不时就要送来些好东西。
两个老的平时在家哪吃得了那么多?还不是全都便宜给了老二一家。
尤其刘香兰生的小儿子,那可是老头老太太的心头肉,什么好东西都是给小孙子留着的。
往常纪宏明是不会挑明的,他觉得都是一家人,说出来伤和气。
大概是因为纪宏明一家好拿捏的形象过于深入人心,所以他骤然发火,把这一屋子的人都给吓着了。
老太太看见大儿子那双眼通红的模样,拍着自己胸口说:“你发什么脾气,你是不是要气死我啊!”
纪宏明发完脾气也有点后悔,但是侯玉珍给他气受,一大早这一家子又给他气受,他实在是有点受不了。
纪宏明难得硬气一回,臭着脸不说话。
纪宏军家也该出出血了,往年都是他们花钱,可是现在他缺钱啊!
刘香兰也是真被吓到了,不敢说话了。
半晌,一直沉默的老爷子终于出声了,叫刘香兰买菜做饭。
刘香兰心里快要呕死了,但是只能不情不愿的听话做饭去。
她借了隔壁家的自行车,自己去村外面的小菜市场了。
等到把菜买回来,已经中午了,而且快过饭点,为数不多的菜摊子只剩下了一个,没什么好菜。
刘香兰炒了四个菜,没有侯玉珍往年的炖五花肉不说,唯一的肉菜也就是土豆丝炒肉,肉片肥腻腻的,一看就不好吃。
一大桌子的人,四个菜,老太太被旁边何氏说了好多风凉话。
何庆国呵斥了何氏几声,何氏不言语了,可是其余本家人那眼中的嘲讽却是没藏住。
老太太这些年从没过过这么憋屈的生日,心里不痛快极了,纪宏明心里有气,气刘香兰,还气侯玉珍,所以也冷着脸吃饭不说话。
刘香兰呢,就更不用说了,她今天就是来白吃白喝的,谁不知道侯玉珍做饭好吃还出手大方?
结果呢,便宜没占到,自己还花钱买了那么多菜。
纪宏明还让她用老太太藏在菜缸里的肉,她当然知道那里有肉,但是那是老太太悄悄给小宝留的呀!小宝的就是她的,她舍不得拿出来分给别人吃。
就连纪家宝都忍不住摔筷子,又开始闹:“妈!我不吃这个,我要吃肉,你不是说今天有大伯娘炖肉吗!”
刘香兰拍了他一下:“你个小没良心的,老娘给你做饭你还敢不吃?”
纪家宝还想闹,但是被刘香兰教训了几句,又偷偷看看臭着脸的大伯,终究是老实了。
一顿饭吃的所有人都浑身难受,吃完了饭,纪宏明想着,不管侯玉珍跑什么地方去,也都该回来了。
可是她没回来。
刘香兰吃完饭,见老太太臭着一张脸,就在那煽风点火:“哎哟,这嫂子是不是把咱妈的生日给忘了,跑什么地方玩去了?”
说罢,她还转头看老太太:“妈,您也别生气,大哥不是说了吗,骄骄又病了,嫂子着急呢,我手艺没有嫂子好,您这顿没吃好,这全都怪我,我给您赔罪,晚上咱们再去镇上下馆子,再吃一顿,您说好不好?”
纪老太太气呼呼的把筷子往桌上一摔:“赔罪?要赔罪也是侯玉珍给我赔罪!”
刘香兰压下嘴角,说:“是是是,您是寿星您最大。”
老太太面色这才有所缓和。
纪宏明被这一出闹得头疼,可是他阻止不了老太太,纪老太太受了一天的气,一心想找侯玉珍的麻烦,草草吃了午饭就嚷嚷着要去镇上,看看侯玉珍在家悄悄弄什么好吃的,非要去不可。
而纪骄和侯玉珍,还不知道要有人来找她们的麻烦,她们站在高中门口,上河高中的正门依然关着,只从旁边的小门放出走读的学生回家,走读的学生脖子上挂着一张走读证,凭借这个出门。
除了纪骄和侯玉珍,门口还零星站着几个家长,兜里都拎着吃的和用的,一会儿等人来了,就从铁门栅栏中间的空隙中塞进去。
下课铃打响了,有学生陆续从教室里面跑了出来,有的端着不锈钢的饭缸子往食堂冲,有的回宿舍。
宿舍与大门口挨得挺近,回宿舍的纪辉一眼就看见了妈妈和妹妹。
纪辉手长脚长,随了舅舅,十多岁就是一米八的大高个儿,现在已经比亲爹还高出半头。
看见亲人,他傻笑了一下,呲着一口大白牙就跑了过来,大长腿迈起来像是一阵风。
“妈!骄骄!”
纪骄看着那双健康完好的腿,看着哥哥如此生命力蓬勃的模样,与后来瘫痪在床一脸死气的青年判若两人。
她眼一酸,背过了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