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晚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中画面飞转,一幕又一幕,应接不暇。
一会儿是咿呀学语时,祖父抱着她,给她讲故事的情景,一会儿是垂髫时,爹爹亲手教她读书写字,还有总角之年,娘亲手替她束发,绾上珠钗,及笄之年,举家为她庆贺,席上人声鼎沸……
彼时年少张扬,肆意明媚,会在春日繁花处,打马游街,引得五陵少年争相追逐……
光影流转,又见高阙金栏,琼楼玉宇,脚下是绵延数十丈的锦绣华袍,回眸看那九尾凤腾金光熠熠、展翅欲飞,听城楼下百姓震耳欲聋的呼声、恭贺皇后千岁……
终了,画面定格在那场风雪之夜。
她披发跣足跪在雪地上,抱着那件被野兽撕咬得残破不堪的稚儿血衣,哭得肝肠摧断、血泪满裳——
“不、不——”
猛然从梦中惊醒,却发现眼前一片漆漆,早已不分昼夜。
泪痕未干。
手中紧紧攥着的,是那枚早已被泪水沾湿双龙玉珏,那是宁儿从不离身之物,亦是她如今留在身边的唯一念想。
锦芳上前来奉茶,将她扶坐起来,轻抚她后背,“娘娘,可是魇着了?”
谢晚苏执过茶盏,恍惚问道:“屋里可有点灯?”
往常若是屋里点了灯,她当是还能看清一些模糊的影子,眼下却是一片全无,深深黑寂。
锦芳却道:“有的。”
有一瞬的死寂,谢晚苏莞尔,复又问道:“陛下来过吗?”
锦芳顿了半晌,方叹息道:“不曾。”
谢晚苏没有再说话。
她并非为萧珹安的凉薄感到伤心,而是知道自己已没有退路了,事到如今,她竟博不得他半分同情了。
亦是说,谢家没有转圜之机了。
风雪数日未歇,隐约可闻窗棂被雪珠敲打的沙沙声。
锦芳喟息:
“娘娘,国公爷、夫人、世子爷和少夫人,想必今日都上路流放了。”
谢晚苏未语,思绪却是一滞。
上月父亲被当朝弹劾通敌,崔党拿出了父亲与北戎私通的信件,铁证凿凿,父亲百口莫辩,被萧珹安处以举家流徙。
谢晚苏清楚,通敌叛国是抄家灭族的大罪,流放已是法外开恩,但她始终不信,忠君爱国的父亲如何会通敌,其间定是崔氏一党动的手脚,可后经她多方通转,私下查验,却发现这些信件、落印并非伪造,的的确确是父亲这些年与北戎皇室间的互通往来。
父亲何至如此糊涂?
可她眼下已是见不得父亲的面,不能亲口问一问其中缘由了。
见她不语,锦芳忍不住又道:“娘娘,明日是上元节,祭天大典之上,您或许可以向陛下求情,若是陛下顾念旧情……”
谢晚苏摇了摇头。
萧珹安如何会答应。
这些年,两人之间的情爱,恐早被皇权党争、宫闱争斗消磨殆尽,剩下的唯有相看两厌。
什么少年情分、帝王深情,原是她想得太过天真了。
繁华散尽,剩下的唯有疲倦。
她累了。
不想再争、再斗了。
只是这天寒地动的,父亲征战落下的腿疾定然又要犯了,该如何跋涉至北地,阿娘那样柔弱的身躯,又怎堪忍受那般辛苦摧磨。
兄长常年习武也便罢了,嫂嫂多年操持内宅,殚精伤体,身子也早已不济,又当如何……
锦芳上前扶她:“娘娘,那奴婢替你梳妆吧,明日祭典上好风风光光的,不叫旁人轻视了您。”
眼下她既未被废,就依旧是皇后,依照祖制,上元节帝后要同台举行祭天礼,她不得不去。
锦芳也是出于一片好意,如今被幽闭,阖宫上下都等着看她笑话,必然诸多刁难,需拿出些气魄来,方能应对好这一切。
谢晚苏没有接话,静坐在落地铜镜前,任凭锦芳忙前忙后,替她描眉梳妆。
梳妆之际,锦芳又想起什么,说道:
“对了,娘娘,宋太傅今日又遣人来信,可要奴婢读给您听。”
“不必了,扔到熏炉烧了吧。”
谢晚苏并未思索,便摇了摇头,如今对于这些身外事,她早已无心应付。
说来也怪,从前她风光无两,有心拉拢这位清正无私的宋太傅时,他从未予过回应,反倒如今她失势了,他请安问候的折子,倒是如流水一般送到中宫来了。
只不过,他如今这番“雪中送炭”,对她而言,已毫无意义了。
锦芳依言,烧了信后,继续为她佩戴凤冠、穿戴祎衣。
夜残更漏,一晃便至寅时。
约莫还有两时辰,天就要亮了。
灯火煌煌,落地铜镜前,锦芳看着经过一番梳妆,容光焕发、明艳绝伦的自家娘娘,赞叹不已。
“娘娘,明日陛下见了您,保管会回心转意的。”
“好。”
谢晚苏极轻地笑了笑,让她出去守着了。
锦芳并不知道,如今这副凤冠、这件祎衣,于她而言,并非什么至高无上的尊荣,而是能将人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枷锁。
支走锦芳后。
她紧紧攥着手中的玉珏,抵在胸口,跌跌撞撞、推门而出。
砰——
门扉大开,风雪扑面,冰冽的气息涌入鼻腔,让人勉强找回一些残识。
谢晚苏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在这枯寂茫茫的漆夜里,找不到一丝一毫的光亮。
所有的一切,若是能将她的宁儿换回来,她定会义无反顾。
可上天不会给她这个机会了。
湛湛夜色中,谢晚凤袍潋滟,染着皑雪月光,缓缓出了宫门。
不能视物以来,这条路是她最多走的,也是最熟练的。
只因那城墙之上,是整个皇宫最光明的所在,可见璀璨繁星和城中的万家灯火。
哪怕视野模糊,还是能感受到那光亮。
而今日,当她跌跌撞撞登上城楼时,却是一丝光明都感受不到的。
想来是近日她万念俱灰,双目才会彻底失明的。
周遭一片漆漆,只有风声在耳畔肃肃作响。
她突想起从前,亦是这样的繁星之夜,萧珹安一袭雪袍,曾执她的手,在此同观星海灯火,同她道:
“至暗尽头便是天明。”
“往后的路,苏苏可愿陪吾同往?”
彼时他转头深深望着她,容色清致无双,眼底情愫翻涌。
那一刹,她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她选择奋不顾身嫁给他,哪怕他当初还是个毫无根基、无权无势的皇子。
就这样,她陪着他从浮萍微末走到九五至尊,倾尽了所有。
本想着黑暗散尽,便是云开月明,帝后携手,同心同德,她会风光快活地过完这一生。
可天不遂人愿。
到如今,满盘皆输。
细数过往种种,谢晚苏只觉满心沉郁,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亟需去往更高处,让凉风沁染口鼻。
她摸索着栏杆拾级而上,缓缓登上城台。
站定后,深吸了几口气,方才稍稍纾解了些许压抑。
她抬手,缓缓拆下胸前朝珠,摘下头顶凤冠,解下脖间凤帔,脱下身上袆衣……
到了最后,唯余一席素衣。
繁星万斗,月辉倾泻在她纤弱的身影上,洁净的好比皑雪,不染半点泥淖,她的身躯单薄得好似一阵轻风就能吹散,青丝泼墨般在暗影里流淌。
良久,她静立在城堞上,低垂着螓首,不知在想些什么,眼上轻纱飞舞,宛如夜蝶。
太和宫,紫宸殿。
明明灯火,光辉四溢,将两道对立的高挑身影,映落在大殿之上。
蟠螭雕镂的金鼎中,腾出细瘦缥缈的青烟。
锦袍玉带的帝王冷然笑着,漆眸直直盯着与他一母同胞的孪弟,深不见底。
“朕叫你演戏,你倒是演得入木三分。”
对面,俊朗的将军毫不避让,扬唇反击,“皇兄应知,当年若不是她选了你,臣弟断不会放开手。”
“熠王,你僭越了。”帝王脸上戾气陡生,“别忘了,她可是你的皇嫂。”
“皇嫂?”将军冷冷一笑,“那臣弟敢问皇兄,作为皇嫂的郎君,可曾将她护好?”
“放肆。”帝王眸色幽冷,“朕如此大费周章,何尝不是为了护她周全。”
“待来日,她会知晓,宁儿未亡,她的双目亦未失明,还有谢家的人……”
“可眼下呢,你可知她是何等境地?承受着何种伤痛?!”
“朕何尝不知!”
帝王瞳眸泛红,猛然抽出腰间天子剑,锋刃直逼兄弟的颈侧,面上阴翳顿生。
“熠王,你觊觎之心昭昭,当真以为朕不敢杀你吗?”
将军目光坦然,缓缓对上兄长。
“皇兄,臣弟是想提醒你,人心易碎,不可缝补,不要同臣弟从前一般,错过了,才追悔莫及。”
追、悔、莫、及。
嗡——
萧珹安脑中一阵长鸣,所有的画面飞速急转,天旋地转一般。
颅中剧痛让他骤然睁开眼。
殿内,紫檀桌案、满案文牍、金鼎袅袅腾烟依旧,只是少了萧珹澧的身影。
原是梦境。
萧珹安渐渐清醒,当是他昼夜不歇在此批阅奏折,不小心睡着了。
不过,这梦中的场景却是真真切切在数日前发生过,那是萧珹澧北上临行前,对他毫不留情面的忠告。
萧珹澧的话虽句句令人生厌,却如钟罄,历历在耳。
只恨他眼下不能同她言明。
一抹猩红悄无声息地染透了他眼瞳,他紧紧攥着手中的玉笔,骨节根根泛白,几欲把笔身折断。
至暗之后便是天明,她当是会明白的,可……
啪嗒——
玉笔尽碎,锋锐割破掌心,滴下颗颗腥稠的血珠,与砚中朱砂相融。
“苏苏……”
头疼欲裂,萧珹安鬼使神差地低唤了一声,抬眸,殿门半开,暗暗夜色中,庭前似有红梅飘坠,孱薄如风,零落雪中。
此情此景,不知为何,一股强烈的不安突然涌上心头,让他霎时心绞难当。
突有数名太监飞奔而来,惊魂不定地扬声疾呼:
“陛下——”
“大事不好了……”
“皇后娘娘,她、她……”
“她独自站在城墙上,好像、好像……”
“好像要跳下来!”
立在城楼上,谢晚苏感觉不到任何光亮,唯一能感觉到的,便是落雪了,雪花落在手心里,湿濡且冰凉。
虽看不见,但她能听见。
她能清清楚楚听见城楼下帝王飞奔而来的响动。
“苏苏,你在做什么,快下来!”
谢晚苏一动未动,若是从前,为了做好谦恭贤德的皇后,为了维系谢氏的兴盛荣耀,萧珹安的话她无有不从。
今日,她终于可以不再被这些身外事束缚,堂堂正正做一回自己,宛若挣破枷锁和囚笼,当真是前所未有的轻松和解脱。
还有,想去找她的宁儿了……
苏苏握紧手中玉珏,城台灯火下,她微微挽唇,身上素袂翻飞,系在眼上的丝绦,亦随风飘扬,宛若一只残破的蝶。
“萧珹安,我如今什么都没了,唯一能让给崔氏的,便只有这皇后之位了。”
萧珹安久不废后,想来是还顾念一分旧情,眼下,她便是要用这一分旧情,来换家人性命。
城楼上,谢晚苏双目失明,自然看不到,城楼下的帝王,眼底山崩地裂的恐惧。
“苏苏,朕命令你下来!”
雪夜里,宫人无一不见——
平素高高在上的帝王狼狈至极,拼了命地往城楼上跑,玉冠跌碎于地,鬓发尽散,嗓音从命令变成了哀求:
“求求你,下来……”
可最终,城楼上的女子,并未如他所愿。
纷纷碎雪中,她张开双臂,当着他的面从城楼上一跃而下,对他道:
“萧珹安,保全我的家人。”
雪落无声。
坠地后撕裂般的疼痛让人窒息,合上双眼之前,谢晚苏心头唯有一个念头。
若有来生,她绝不会入宫,也不要做皇后,更不要认识萧珹安,嫁给萧珹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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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一场惊鸿宴。
梦醒花落终成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