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姑娘,你好像很怕我的样子?”黎晏突然开口问道,眼神里透露出一抹探究。
辛窈心里发紧,轻轻启唇道:“殿下龙章凤姿,轻贵无双,大越子民无不敬之畏之。”
黎晏语气不明地笑了一下,摇摇头却什么都没说,他抬手拂去了落在袖上的海棠花瓣。
心中想着的却是前世的的回忆:那时候在尚书府相见,屏屏怕他怕的不得了,可当时也真诚纯稚的极可爱,问她怕什么,就老老实实回答说怕被杀头。
“怎么会怕被杀头的?你又没做错什么。”他觉得匪夷所思,随意一笑着问眼前头低到胸前的小丫鬟。
辛窈声线还有点儿怯怯:“厨房的婆子说了......服侍贵人要多注意,一......一不小心,就是杀头的重罪.......”
“哦?那你说说,她还告诉你什么了?怎么才算......服侍的不好?”黎晏来了兴趣,他还从来没有注意过身边这些小丫鬟们,每次在尚书府便是匆匆来去,还不知道有人这么“谨慎紧张”地对待呢。
“就是......茶水不能.....不能凉透......也不可以见底......”她嗫嚅着回答,越来越紧张了。
自己可是在和大越的储君对话!
小姑娘被自己的认知惊地又欣喜、又紧张,虽然努力控制自己不要慌张,可却更结结巴巴了。
黎晏哑然,他还说呢,怎么经常见到这个小丫鬟一脸紧张地盯着自己的茶盏,没一会儿就要探头悄悄瞅瞅。他每喝一口茶,就要被那种紧张中带着些着急的眼光看一遍。
害的他还特意看了看自己的茶盏,怀疑里面有什么异物,原来是这个原因。
他不知可否地笑笑,语气随意且温和地道:“不用那么紧张,在我这儿不需要过多拘束,你先下去吧。”
辛窈小心地点点头,微微欠身,脚步放的轻轻走了出去。
黎晏端起茶盏呷了一口,不经意地一抬眼,正好瞥到了辛窈出去的一刹那悄悄回头,眼里是没藏好的一点倾慕。
他突然轻笑了一下,刚从书房回来的李晞有点儿莫名其妙,向他随意询问、
“没什么,只是这茶挺不错的。”
此时在御花园里,几乎是相同的时间,按照前世的轨迹来看,辛窈这时候应该是刚刚被拐卖,再有两月左右,她就应该到尚书府了。
黎晏抿了抿唇,心往下沉去。
他看着现在乖乖地站在原地,等他反应的辛窈,心口一阵沉闷的钝痛。
有时候他都不敢去回想前世,更不敢去揣摩、设想辛窈的经历,那样会让他痛不欲生,更加觉得自己辜负和伤害她太深。
都说人后悔万分时好像心都在滴血,那么自从前世抱着屏屏由温热到冰冷的身体,他的心就一直陷在撕扯般的疼痛中。
一开始麻木的,好好安葬、封存遗物之后,黎晏甚至还能很好地处理政事、整顿朝纲。文武大臣、黎民百姓无不称赞他贤明。
太后要筹备选秀,他也无所谓地准了,一时间佳人如云,选秀大典轰轰烈烈地展开了,可他看着那些贵女,心里却起不了一丝波澜。
这个虚伪、那个油滑,一番指点下来,竟然没一个入得了眼。
有人私下里悄悄说他无情,连跟在身边数年的辛窈也没给个名分,死后更是连追封都无,更别说那些之前都没见过的姑娘了。
黎氏皇族,向来凉薄,尤以帝王最甚。
他听了也不过是感到无趣地嗤了一声,兴致缺缺,眉头都未曾皱过一分。
夜里回到寝殿,一室冷寂,满屋宫人皆低眉顺眼,如履薄冰的服侍,他突然在这空旷寂静的宫殿里想起了辛窈——他一直刻意遗忘在脑后的姑娘。
天真的、柔软的、羞涩的、娇憨的。
生气的、耍小性子的、悲伤的、愤怒的。
辛窈七岁时他们曾见过的,那时候她说自己一体双魂,描述地神乎其神,扯着鬼脸来吓他,也总爱讲灵异的民俗传说,活泼灵动的样子是京畿贵女们没有的姿态。
彼时年纪尚小,绷着一张严肃的小脸,黎晏还曾一本正经地跑去书房问过自己的叔公,当世大儒摸摸胡子告诉小太子: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鬼神之说当静观之、敬观之。”
若说小时候的黎晏信了,还信誓旦旦向辛小姑娘保证,会找来办法帮她解决“一体双魂”。
可渐渐长大的太子殿下就不这么天真了,他稍大些就隐隐明白,当时辛窈全身一股草药味儿,想必是生了病。
辛府旁边就是茶馆,说书人常说些“一体双魂”“妖异传说”“猫妖附身”之类的故事,辛窈天天听,天天念叨,一个生着病发着热的七岁小姑娘,呓语中分不清故事和现实,自然就会混淆。
黎晏将此事丢在了脑后,他自江南回京畿后经历了许多,宫闱间的明枪暗箭、人心的诡谲猜忌间,他也练就了一副表面温和内则冷淡甚至漠然的心思。
哪怕是后来知道了辛窈就是幼时的那个玩伴,也不过是心中淡淡地“啧”了一声,感叹了几句年幼时活泼灵动,怎么长大了就变得这么娇软温柔。
但这丝毫不影响他愿意宠着辛窈,于当时还未明白自己心意的太子来说,辛窈不过是个好样的小玩意儿而已,脸长得好看,性子也讨喜、不惹麻烦。
身娇体软、雪肤花貌,适合养着宠宠,黎晏漫不经心地想着。
他忽略了自己第一次见辛窈还未查明她身份时的悸动,也莫名没想与她解释自己早已知道不是“一体双魂”的事实。
左右不过是个别院里的小雀儿罢了,说不说又何妨?
只是未曾想到,那么快他就永远失去了说出口的机会。
他从一而终未变的屏屏,死在他怀里的屏屏,直到临死前的最后一刻,都在“为他着想”的屏屏。
本该是他唯一的妻的屏屏,却被他伤到心死的那个小姑娘,她短短的一辈子里,为着他无名无份地守在他宏图大业的道路旁。
从小别院儿到东宫,从满心欢喜到满眼绝望,他竟是一直没有回过头好好看看她、亲亲她。
直到人死魂消,一切都来不及回头。
只要想到这一点,黎晏就觉得心里一阵一阵的哀痛后悔,这种悔恨犹如附骨之疽,长长久久从未间断地折磨着他。
从此经过重重宫阙楼宇,暮色如血时,黎晏总会想到过去的一件件一桩桩小事,他在日复一日的回想咀嚼中,翻来覆去自虐般想着忽视辛窈的每一个瞬间。
他的忽冷忽热、淡漠、敷衍、随意和轻视,是一点一点捅到辛窈身体里的刀,慢慢剜掉了她的信任和爱,而现在,这把刀终于转向了他自己。
很疼啊,真的很疼啊。黎晏心想,屏屏,你最后拿着刀捅向自己的时候,也是这样疼吗?
隆平二十年,帝崩。
史书记载,黎晏年少即位,政绩斐然,实为大越中兴之主,在位期间百战定天下,四境内外无不俯首称臣。
只是一生虚设后宫,无后无子,于宗室子弟中选能者继位,他的一生恪守礼节,行事作风滴水不漏,毫无过错。
唯有不顾众人劝阻,于帝陵中设双棺,恐怕是这位帝王一生中最离经叛道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