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窈有个不算大问题的特点,就是紧张时很容易脸红。
因为和黎晏共处一室,又兼之感觉到他投来的视线,她就更加坐立难安。
她面红耳赤的模样很快就吸引到了夫子的目光,知道她是第一天来,以为是有些听不懂觉得窘迫,还专门放缓了声音,逐字逐句慢慢地讲解起诗文,这样一来更让辛窈觉得难捱。
好不容易等到夫子讲完,她就忙不迭地收拾东西,小跑到敏宁身边催促着她快走,急得都冒汗了。
直到坐在马车上,厚厚的帘子一放彻底隔绝了黎晏的视线,她才松了一口气。
从一见到黎晏开始她就紧张地不得了,担心自己没掩饰好露出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虽然重生这件事说出去也不会有人信,但她不想也因为表现得奇怪被黎晏注意到。
不过,看刚才黎晏的表现和反应,好像并不像也重生了的样子,辛窈托着腮想。
他虽然有礼,但举止克制,言语间尽是温和。如果他也是重生的,那依照两人最后相看两厌、弃之敝履的状态来说,恐怕第一眼就会表现出冷淡和厌恶吧。
敏宁一上马车,看到的就是她这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打趣道:“是不是也觉得夫子讲得听不懂?听不懂就对啦!我也不懂,走,我带你去个好玩儿的地方!”
马车一转弯,从官道上拐入了一条小道。
......
等马车到达敏宁口中所说“好玩儿”的地方,辛窈站在原地不动,盯着上方牌匾上的字“离忧轩”目瞪口呆。
她扯住跃跃欲试的敏宁,憋得脸都涨红了,结结巴巴道:“敏......敏宁,这,这是......小倌楼吧?”
“对啊,全京畿最大的小倌楼——里面温柔恭顺的男子可多了!”敏宁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却让辛窈更着急了。
她吞吞吐吐道:“可是,你是郡主啊......而且,女子去这个里面......不是......唉,我说不出来!”
她着急,敏宁却满不在乎道:“那有什么,我什么都不干,就是听听小曲儿,吃点儿点心,又不是做什么龌龊事,怎么别人进得,咱们就进不得?”
“可这......咱们还未及笄呢,传出去多不好听啊......”辛窈还有顾虑,可光站在楼前,里面隐隐传出的丝竹乐声、还有人的嬉笑声,轻飘飘又不容忽视,勾着她的眼睛往里看。
一看就看到一个半敞着衣袍的男子倚在栏杆处作舞,吓的她连忙把眼睛转回来,脸一下子羞得通红。
见她这种模样,敏宁狡黠地一笑,不顾辛窈别别扭扭的推脱,拉着她就往里面走。
“未及笄怎么啦,这是清倌楼,向来只有乐舞的。”
等辛窈扭扭捏捏、怯手怯脚地跟着敏宁到了一个装饰典雅的屋子坐好,左右看看,才真的放下心来。
幸好不是像话本里那样:左拥右抱、奢靡享乐,最多就是远远的放着几扇屏风,纱帐重重隔绝,有两个朦胧的影子奏乐作舞而已。
而且,这里的点心真的很不错,香而不腻,糯而不黏。辛窈前世也是在东宫享受过好日子的,虽然黎晏不带她出去见人,但有什么好东西还是会派人送一份儿到她那里。
饶是如此,她还是被这里的点心吸引得时常回味。
后来又有几次,她跟着敏宁满京畿的逛,街头巷尾的小店都去过了,最喜欢的还要属这里。
上辈子循规蹈矩,到最后也没落得个好结局,今生纵情享受一下又怎么了?更何况,她也没做什么过分的事啊......她还未及笄呢!
怎么敏宁做得,她就做不得了?
辛窈这么想着,又对岑御道:“岑小公子,你使剑的时候应该再大点力气的。”
是的,岑御也跟着她们来这小倌楼了,一开始敏宁就没想着要瞒他,因为他就是敏宁口中的“童养夫”。
岑御想从军、习武,奈何家中世代都是文官,觉得武将粗鄙,读好圣贤书才是正道,他就悄悄练剑,等被敏宁强行拉到离忧轩,才发现这儿真是个好去处。
安静、没人打扰、还能方便地请教敏宁身边侍卫怎么使剑,简直想一直待下来不走了。
三个人慢慢地形成了特有的相处方式,敏宁拉着两人津津有味地讲京畿世家里的阴私轶事、贵女间的明争暗斗,岑御在屋内宽敞的地方比比划划。
而辛窈学诗赋最好,悟性高,大儒讲的东西都能理解,常要给两个什么都听不懂的小伙伴讲解学业。
日子和前世一点儿也不一样,她有了真正意义上的伙伴,不再拘泥于后宅,也许将来还能遇到良人,她不求对方大富大贵,只要对她好,她就心满意足了。
辛窈支着头,倚在窗边往外看去,熙熙攘攘的长安街上,百姓来来往往,叫卖声不绝于耳,这样的烟火气是前世困在东宫别院儿里看不到的风景。
正出神时,就听到外面一阵骚乱,有纷乱的脚步声响起,眨眼间就到了她们在的屋外。
敏宁好奇的起身正准备去看,“砰——”的一声,屋门被大力撞开,呼啦啦涌进来大群身披银甲的兵卒,没等几人反应过来,就将屋内堵了个水泄不通。
辛窈一惊,下意识地就去拉敏宁,岑御也反应过来,两步跑到辛窈身边,三个人挤成一个小堆,都惊疑未定地看着一屋子兵卒。
其中彪悍高大的领头横眉一扫几人,眼瞪得如铜铃,粗声粗气道:“都抓起来带走!”
“谁敢?!”敏宁高声道,她要上前一步理论,却被拥上来的士兵长剑一挡,往后退了个踉跄。
辛窈急忙伸手去扶她,却被领头的一眼瞧见,他没半点犹豫直接用剑鞘狠狠打过去,厉声喝道:“规矩点儿!”
练武之人用力一击岂是辛窈这样养在闺阁里没吃过苦的小姑娘能承受住的?她闷哼一声,额角瞬间沁出了密密麻麻的冷汗。
下一瞬,就有人来扭了三人的胳膊,要往外押送着走。
“所有人都控制住了?把这儿守好,绝不能......”
伴随着清冷温润的声音响起,一行人转过拐角,径直从楼下走去,为首的人着银纹黑袍,腰间玉带雕刻着龙纹,不是黎晏还能是谁?
听到走廊尽头有骚动,他不经意向后瞟了一眼,魁梧的兵卒挡住了门口,可偏偏从缝隙中漏出一片淡青宝蓝的裙角来。
就这一眼,让他生生止住步伐,转而向那里走去。
辛窈被人牢牢地扭住手臂,刚才被打到的地方泛起一阵钝痛,估计已经红肿起来了。
她正不知所措,就见背对着她们的兵卒突然安静下来,前头的几个诚惶诚恐地躬身退到两边,让出一条道来。
黎晏从兵卒身后走出来,他淡淡地扫了一眼屋内,目光落在辛窈的脸上,有一瞬间停滞住了。
“辛窈?”他面无表情地问,眼神从她身上移到敏宁,又看向被按住的岑御,环视一圈屋内后,又落在了辛窈脸上。
没人注意到他的手指微不可见地蜷缩了一下。
辛窈不敢看黎晏清凌凌的眼睛,她觉得不自在极了,偏过头去眼神乱飘。
屋内一片沉默。
黎晏觉得自己眼神出了错,要不怎么会在小倌楼里看到辛窈的身影?他的屏屏最为乖巧本分,怎么会在这种......寻欢作乐的地方?
“屏...辛窈姑娘,你年纪尚小又初到京畿,不懂这是什么地方,一时走错了,对吧?”他抿了抿嘴,当着众人的面突然开口问。
快说是的,快说就是这样,黎晏在心里默默说道。
沉默了一下,辛窈本来想说是,可在开口的一瞬间不想撒谎,她突然想到,这是一个试探黎晏是不是也重生的好时机。
她闭了闭眼睛,小声而坚定地道:“回殿下,小女已经多次前来......”
抬眼直直看着黎晏,接着说道:“十分熟悉离忧轩,故而不知......究竟犯了什么错要被缉拿。”她特意在“十分熟悉”上加重了语气。
黎晏张了张口,说不出话来。
为什么你对离忧轩十分熟悉?为什么你会到这儿来?来了多少次了?你都在这儿......做过什么?
他想问,但又不敢开口,只觉得眼前的辛窈很陌生,上辈子温柔娇软的面孔一会儿近在咫尺,一会儿又飘忽远方。
小倌楼,这一世她怎么会和小倌楼有联系?
突然之间,黎晏对自己当初求父皇下旨将辛窈召到京畿的决定感到怀疑和懊悔。
是不是......如果一切都按前世的轨迹来,屏屏一定会像之前一样吧......
强烈的愤怒和迷茫充斥着整个心间,黎晏觉得自己脸上的笑容马上就要挂不住了。
他轻轻地呼出一口气,突然微微地笑开了。
迎着辛窈惊疑的目光,他突然上前两步,手轻轻搭在辛窈的肩上,低头看她,口中说道:“放了吧,她们与这件事无关。”
“可是殿下......”侍从急忙出声,下一秒就被黎晏不容拒绝地打断道:“丞相幼子、敏宁郡主,和这位......尚书府家的表亲姑娘,与此事无关。”
一听都是有身份的人,侍从立刻不说话了,就这几位的地位,根本犯不着与他们查的东西有关联。
而辛窈从刚才被黎晏搭在自己肩上的手弄得身体一僵,连呼吸都放缓了,黎晏离她太近了,近到自己鼻息间都是那种清冽好闻的松香气息。
不过很快,他就退后一步,将距离保持在一个合适的地步,好像刚刚只是不经意的一顺手而已。
敏宁讪讪地缩缩脖子,连看一眼黎晏都不敢,快步从一侧溜过去了,被长辈抓到在小倌馆真够难堪的。
辛窈抿嘴,浅浅地福身,也想跟着敏宁出去,手臂蹭到了屋门。
“嘶——”那一下正好碰到了刚刚兵卒用剑鞘打到的地方,她没忍住,疼得直接倒抽一口冷气。
黎晏的眉轻轻地蹙起来,他面色平静,眸光一冷道:“刚刚伤到了?”
他抬起头环顾周围兵卒,温和地说:“谁误伤了人,就自己请罪,向辛姑娘赔礼吧。”
领头的兵卒一咬牙,跪在地上道:“小人无礼,求殿下和辛姑娘恕罪!”
辛窈哪里敢再继续和黎晏呆在一间屋子里,低着头轻轻道了声请起后,就快步走了出去,堪称落荒而逃。
黎晏静静站在原地,看着辛窈匆匆离去的背影,眼底晦暗一片,脸上常挂着的笑容也消失不见,身边的兵卒却像早就习惯殿下的两副面孔,恭恭敬敬低着头。
领头的人还在跪着,豆大的汗珠掉落在地上,却不敢抬手去擦。
良久,黎晏回眸,居高临下地轻轻道:“你用哪只手伤她的,就用哪只手赔罪吧。”
眼神阴冷摄人,唇边却挂着温和的笑。
“......是。”
那人狠狠心,“唰——”拔出腰间的剑,眼一闭,寒光闪过,血流了一地,他的右臂上多出一道深可见骨的剑痕,筋脉已然是废了大半。
“离忧轩内所有挂牌的人,不论男女,都带走——”黎晏顿了一下,声音沉沉道:“我亲自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