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万物回春,大运河才刚刚消融了往年的冰雪,河面上就已然有了大大小小来往的船只。
这是通往京畿最繁忙的一条河道,从江南的松泽郡绵延至大越国都。
辛窈就是通过这条河道,乘船从千里之外的江南水乡一路北上,只因为一个多月前突然降下一道圣旨,点名指姓要求她前往京畿,还为她指派了尚书府作为落脚地。
此时距离她接到那道突兀的圣旨后启程,已有一月有余。
她趴在船只窗边,望着悠悠碧水,岸边是没见过的草木,已经进入北郡的地界,辛窈回想起过去在江南的事:
钦差大臣带着圣旨到辛府的那一天,刚好是辛窈父母双亡足足三个月的日子,自幼与辛窈订下婚约的那户人家堵在辛府门口要退婚。
辛家算不上什么巨富商贾,时常需要辛氏夫妇亲自外出经商,天有不测风云,一次普通的出行中,运送货物的船只连人带货全翻进了河里,不仅人没回来,还欠下了滔天的债务。
遣散众仆、变卖家产,但还是填不上欠下的漏洞。本来就艰难度日,偏偏在这个时候,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就迫不及待地前来退婚,还深情款款地表示:正妻的位子不能给她,但如果辛窈愿意,他还是很乐意纳了她做妾室。
大越小妾地位极低,比起正妻得夫家尊重,妾室就像是养在家里消遣的小玩意儿,要低眉顺眼地伺候主母,辛窈也是被父母从小如珠似宝地疼宠着长大的,哪里受的了这种羞辱。
她气愤地凝着泪珠质问眼前人:“家父家母丧期还未过,你就这么等不及吗?”
辛窈长得好,雪肤花貌,眉眼楚楚动人,含了泪看人时总有种流盼生辉的感觉,她生的柳弱花娇,往日便如初开芙蓉一般惹人怜爱,这段时间里的折腾,更是为她身上添了一股娇弱脆弱的美。
美人垂泪,本就惹人怜爱,对面为首的男人看了,心里也产生一股冲动,想着把人搂在怀里好声安慰。
“窈儿,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但伯父伯母去世已有三个月,比起那些一出事就上门讨债的人来说,我到现在才来退婚,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他又假惺惺道:“况且,我也没有那么绝情,还愿意给你一个妾的名分入我府中,毕竟辛府现在这般境地,将来你可不好过。”
男人身边的小厮乘机也附和到:“对呀辛姑娘,我们家公子不日就要和郡中首富之女订婚了,到时候府里生意定能财源滚滚,等你入了府,就不用吃这些苦了。”
说着,他鄙夷地打量着辛府——偌大的府宅里空空荡荡,值钱的东西都被搬走了,连服侍的丫头小厮都没见几个,透着股落魄气息。
辛窈气的直咬牙,几近落泪:辛府出事才不久,他们竟是连下家都找好了!
她憋着哽咽道:“我就是沦落到城根底下去乞讨,也绝不会入你们府中,你们不配!恶心不讲道义的东西!”
见她不肯屈服,男人也狠厉起来,道:“既然你不知好歹,那也别怪我无情了——辛府还欠着我们家百两的银子,本想着收了你当个妾室,咱们也算是一家人,这钱还不还都无所谓,但你不愿,那就还钱!三日后若我没见到银子......”
“哼,青楼勾栏里愿意花一百两买你的人多的是!”男子冷笑着威胁,这么个小美人,肤若凝脂、身娇体软,真是天生适合服侍男人,既然不愿当自己的妾,那等她低贱到泥里再玩儿也不迟!
辛窈面色发白,强忍着气愤道:“你不要信口胡来,我们家什么时候欠过你的钱?倒是爹爹一直帮着你打理生意,有什么提携的地方也不会藏私......”
男人不耐烦道:“就是他打理的生意,现在亏本了,亏了的钱不就得算在他头上?”
辛窈简直要被他的厚颜无耻和强词夺理气晕过去,可怜她如今孤身一人,受了委屈也不知道找谁诉说,过去那些曾与辛府关系好的人,如今见无利可图,都对她避之不及,遇到难缠的未婚夫一家,更不会来帮她。
世态炎凉、人心冷暖在这三个月里让辛窈看的明明白白。
几人还在对峙,就听见巷尾街角传来隐隐约约的敲锣声,人头攒动,一顶乌青雅致的小轿由几个八尺大汉抬着,稳稳当当的落在辛府门口不远处。
辛窈看去,那队人马打头前引领的,正是当地郡守——此时他正恭恭敬敬地俯身请那小轿里的人出来,低眉顺眼的作态看不出半点平时威风的样子。
轿里出来的人一身红蟒纹官服,面色庄严端重,郡守跟在他身后高声道:“辛窈,辛窈!皇城里的钦差大人要亲自见你,还躲在门后干嘛呀?快出来快出来!”
辛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惶恐地快步走过去,恭恭顺顺地跪在轿前,低着头露出一截莹白的颈子,心里七上八下的听候发落。
邻里过路人都渐渐围过来,好奇地探头看着,人群中不时响起窃窃私语。
钦差没有多言,轻飘飘扫了跪着的辛窈一眼,从宽袖官服中取出一纸明黄,展开来肃声道:
“传天子谕旨:召松泽郡淮中辛氏孤女辛窈入京,借居尚书郎李示府邸。即刻起程。”
谕旨拿出来的那一刻,周围人齐刷刷地跪倒一片,太守也吓了一跳,他只知道钦差突然要找一个孤女,没想到竟然还是带着皇帝的谕旨一起来的。
等听了谕旨内容,郡守更是匪夷所思,心里直嘀咕:这辛窈以前没什么特别的啊,还是个双亲皆亡的孤女,容貌倒是长得不错,但年纪尚小,也没到了那位都知道的地步啊......
一旁刚刚还大放厥词的未婚夫也傻眼了,哆哆嗦嗦地跪在人群后。
皇帝谕旨,可是他们这种升斗小民没法儿接触的东西,看见一次就够吹嘘一辈子了,更别说辛窈的名字还出现了在上头,难道她和皇家有什么关系不成?那自己来这儿胡搅蛮缠,岂不是要惹上麻烦!
辛家的姑娘要发达了!虽然谕旨上没具体说什么,但那可是皇城、京畿呀!街头巷尾到处传着这样的话,有艳羡、有嫉妒、还有酸里酸气的讽刺。
不过,这些辛窈都无暇去听了,自钦差走后,她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卷沉甸甸的谕旨回府,飞快地关上大门谁也不见,战战兢兢地坐在屋里一遍又一遍看那谕旨。
每一个字都被她细细琢磨过了,却什么意思也没看出来。
不同于他人的艳羡,辛窈只觉得惶恐,这些日子以来,她的生活改变的太多了。仿佛只是一夕之间,疼爱她的爹爹娘亲就死了,然后便是债主们上门讨债,偌大的辛府一夜之间就空空荡荡。
未婚夫翻脸退婚,还妄图羞辱她,还没等她缓过来,钦差带着谕旨上门,远在明堂上的那位竟然要她前去京畿?
她还未及笄,与她同龄的女孩儿大多还在父母膝下承欢,或受尽宠爱、或与好友悄悄讨论谁家少年郎俊俏,她却要为前路如何而担忧。
桌案前一点烛火微微燃着,满室寂静。
明日就要启程,未来到了京畿是怎样,又有什么等着她都还不明了,辛窈跪在父母牌位前默默黯然。
此去北上京畿,何日还能再回江南?
......
“姑娘,姑娘?”轻柔的声音打断了辛窈的回忆,来人是出发前郡守为她配的丫鬟,举止言行都十分得体。按郡守的话来说,辛窈此去京畿面见圣上,也许能让松泽郡也出一位皇妃,这身边没有妥帖的人伺候可不行。
小丫鬟名叫兰苏,她拿进来织毯问道:“姑娘乏不乏,可想睡了?船家说大概明早清晨便能到京畿了,那里规矩礼数多,要应付不少人,姑娘要休息好养足精神才是。”
辛窈一听觉得有道理,她除了郡守和那天的钦差以外再没有见过什么高官,听说京畿权贵世家众多,她又要住在尚书府中,可不能在这些人家面前丢了辛家的脸。
虽然爹爹娘亲去了,辛宅也变卖还债了,但辛府的姑娘就算只剩孤身一人,也代表着过去辛家的教养,决不能让别人看了笑话去!
月升东山,江天一色,船楫划动水流声潺潺。
辛窈沉沉睡去,意识朦胧间,她做了一个梦,其中的零星片段使人心惊:
梦里她经历着与现在截然不同的情境,没有郡守、没有钦差、更没有命她上京的谕旨。
未婚夫想要退婚,还捏造债务妄图把她买进青楼楚馆,梦里的她没得到任何人的搭救,一咬牙趁夜悄悄跑了,却没想到路上遇到了人牙子,被一路辗转拐到了北郡。
她留了个心眼儿,自始至终用泥巴把脸涂的严严实实,才没被卖到腌臜的地方,而是阴差阳错被尚书府的人买走当了个丫鬟。
在尚书府,她第一次遇到了那个惊艳绝伦、如明月高悬般的清冷自持的男人——大越太子黎晏。他在廊前随手折了一枝海棠,簪在辛窈的鬓间,明明是稍显轻佻的举动,却让她一眼倾心。
辛窈心甘情愿被他接出尚书家,养在太子东宫里,虽然没名没份,但女儿家的一腔情意足以让她将这些忽略。
黎晏待她怎么能说不好呢?
阖宫上下只有她一个女子陪在他身边,他给她极致的宠爱和尊荣、数不清的奇珍往她的小院里送、为她第一次忤逆当朝皇帝。
大越最尊贵的太子殿下,甚至愿意俯身为她拂去裙摆的落雪,这样的宠爱让最跋扈的京畿贵女,也得恭恭敬敬叫她一声“小窈姑娘”。
是的,只是小窈姑娘,辛窈在梦中跟了他多年,从未及笄的小姑娘,到双十年华还未出阁的老姑娘,他们早已有了夫妻之实,但黎晏却从未提及给她名分一事。
梦里的辛窈全心全意信任她的太子殿下,以为是老皇帝的不满才让他不得不把她藏着,却没有怀疑过她一个平平无奇的孤女、商贾之后,有什么值得黎晏倾心的呢?
梦里的内容变得支离破碎,一会儿是黎晏温柔的笑、一会儿是冷清的小院、一会儿是下人们背地里的讥笑......
梦的最后,所有画面汇聚成一把尖利的刀捅进她的心口,那么冰冷那么疼,疼的她说不出话来,辛窈拼命顺着血污中握着尖刀的那只手看去,尽头是黎晏面无表情的脸。
“姑娘,辛姑娘?快醒醒!京畿已经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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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
大越长公主黎观月,面容娇艳动人,素有京中第一美人之名,费尽心血守护父皇临终托付,却被世人误解,扣上祸乱朝纲、为非作歹的名声。
不过幸好,幼弟、挚友和谋士一直支持和安慰着她。
她自认问心无愧,向来不在乎虚名,为了大越安宁,担着一身骂名又如何?
一朝意外迭起,黎观月才看清前半生那种种平静下的汹涌险恶:
幼弟表面亲近信赖,背地却欲除她而后快
好友几次三番利用,只为维护自己的心上人
谋士处心积虑策划夺她的权,亲手罗织罪名陷害于她
到最后,亲情、友情,甚至是自己的身份和性命,都被这三人全部夺走,给了他们心里共同的白月光。
这一生活得像个笑话,黎观月死不瞑目。
***
再次醒来重回年少时,回首看到陷入各种困境的白眼狼们,她内心毫无波澜,甚至还想到了落井下石。
幼弟根基尚浅,朝堂上被世家臣子们故意刁难,她淡淡一笑:“皇帝才疏学浅,往后每日课业再加十篇策论背诵,晚两个时辰再睡吧。”
好友当街纵马,遭陷害不慎致人重伤被押入大牢,她痛心疾首:“既然如此少年意气,倒不如送去边疆苦寒之地好好磨练一番,十年内不要回京了。”
谋士年少身份卑贱,奴婢们也敢磋磨羞辱,她不屑嘲讽:“丧家犬就该有自己的去处,都说猪狗不分家,京郊扫洗猪圈的地方还差一个杂役,我赏你这个位子,谢恩吧。”
抢了她身份的白月光遗世独立,温婉娴静,一开口就用家国大义道德绑架她,黎观月手一挥:“扫洗猪圈的位子还差一个,你也去陪上面的那个吧。”
重活一世,权势、地位、大越的江山社稷,她全部都要。
至于跟着重生来求她原谅的一群白眼狼——悔恨?弥补?火葬场?
别白日做梦了,她向来睚眦必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