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19

一夜过去,刑部大牢里关了不少人。

上到国舅、大将军,下到查不到名姓的流民死士,整个刑部审理犯人,上奏案情,从深夜忙到天亮。

荣黎一早便坐在了尚书省的后堂,手边放着刑部陆续送来的案情整理,龚玉暗中调查的张进私下的关系网,以及数道陈情的折子。

为张进求情的还在少数,内容无非是希望她顾及张家从前的功绩,张太后的颜面和张荣两家的亲族之情。

她只看了三道,便不再翻下去。

倒是有不少官员,尤其是武将认为裴烬没有协同国舅谋反的动机,希望她认真考虑,不要错判案情,损失栋梁之材。

荣黎何尝不知道他无辜,但她从重生回来的时候就已经决定要除掉他。

就算冤死了他,她也不后悔。

批了几本折子,桑桑仓促的脚步声从外间逐渐靠近。

抬起头,就见桑桑一脸为难的拦着蛮不讲理的老太监,可终究没拦住,老太监站在屏风外,高声传话。

“长公主,咱们太后有请——”

荣黎皱了下眉,低下视线扫过陈情的奏折,语气冷冷的回:“告诉太后,为着她的颜面,她做的那些脏事,本宫已经不追究了,如若她再为张家求情,本宫便同刑部将旧账一笔笔翻出来,看看那些罪名够不够让张家灭族。”

冷静克制的语气也掩盖不住最后一句的杀气,姿态高傲的老太监站在原地愣了愣,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蔫儿了下去。

“老奴知道了。”老太监识趣的低下头,灰溜溜的退了出去。

桑桑跟出去送人,过了一会儿才回来,到她跟前禀报。

“公主,皇上身边的孙公公刚刚也来传话,说皇上想见您。”

荣黎眼神微动,终究也没起身,“就说本宫在忙,若一定要见,待到晚膳时再见也不迟。”

“是。”桑桑出去回话。

前来送文书的小吏几乎同桑桑擦肩而过,将口供呈到她面前,“启禀公主,刑部送来的新口供。”

“怎么送口供过来了?”

一般呈到她面前都是刑部官员基于人证物证做出的案情分析和最终的定论,个别证物没有必要送来给她再看一眼。

小吏双手奉上,答:“说是很重要,请您务必要看。”

“拿过来吧。”

她接过了口供来,简单看了几眼,眉头越皱越深。

小吏还未退下,桑桑又匆忙进来。

今日为着昨夜突发的谋反案,整个刑部的人在尚书省里外来来往往,荣黎已经见怪不怪,没什么大表情,但听到桑桑的回话后,她肃然起敬。

“公主,傅大人在门外求见。”

“恩师?”听到是恩师来访,荣黎忙放下了手中的口供,起身去见。

推开后堂上的门,来人已经走进了堂前的小院中,见少女亲自出来迎接,男人冷峻的眉眼间有了一丝触动。

荣黎正眼看着大自己十二岁的师傅穿一身冰蓝色常服,腰间佩一只针脚粗糙的粉绿色香包,是自己十岁那年送给他的生辰贺礼,又花又旧,同他这枝高岭之花很不相配,他却六年如一日,每天都带在身上。

“师傅怎么过来了?”她迎上去,脚步都不由得轻盈了些。

等她走到跟前,傅羡芝随她一同往后堂上去。清退了堂上的闲杂人等,才缓缓开口。

声音如雪落地,轻柔,冰冷。

“听闻刑部审理了一件大案子,涉及几位重臣,让公主很是头疼,一早便把自己关在后堂里,连太后和皇上的召见都不应。”

荣黎知道师傅一向只往翰林院去,两耳不闻窗边事,能够劳动他走这一趟,应该有皇帝的意思在里头。

“师傅都知道了……”

“阿黎,你的心思为师都知道,但不该操之过急。”

傅羡芝并不入座,耐心地同她陈清利弊,“张进涉及太后和皇帝的利益,裴烬更是三军统帅,这二人的地位举足轻重,你若执意要杀了他们,眼下稳定的局势会有震荡,于大局不利。”

他一开口,荣黎更感无奈,“张进没有松口,是张泰认了罪。”

说罢,指了指桌上那份口供。

傅羡芝侧眸去看了一眼,顺势劝道:“张家已经退了一步,这件事,你即便不为太后,也要为皇帝想一想。”

荣黎垂下了眼睫。

打从看到张泰的口供那一眼,她就知道这件事不能钉死张进了。

看她一脸可惜,傅羡芝冷白色的面庞上露出些许忧色,“你一向沉得住,怎么突然急躁起来,何奚在你身边,竟也没劝劝你?”

荣黎摇摇头,“我没有告诉他。”

她知道,何奚一旦明白她的心思,什么都肯为她做。她不能冒这个险。

思索间,傅羡芝再次开了口,“阿黎,放过裴烬。”

荣黎顿时脸色不好,“师傅,放过张进就算了,我连裴烬也不能杀吗?”

傅羡芝低语:“你心里应该比我更清楚,他的功勋、能力都非常人可比,我听说你跟他走的很近,这次刑部审理,他一句话都不肯说,我想你应该知道原因。”

说罢,躬下身来对她行了一礼,“此乃微臣拙见,还望公主思量。”

荣黎拱手回了一礼。

“学生谨听教诲。”

同师傅的谈话让她明白了很多,有时候不可挽回的局面不是一个人造成的,形势比人强——要解决内忧,须得平定外患;要平定外患,须得解决内忧。

送走傅羡芝,她当即写了一封信,派人快马加鞭,送往南武。

不久后,刑部又来了人。

“又有何事?”

来人回禀:“裴大将军在牢中,说是无论如何都要见您一面。”

荣黎刚想拒绝,下一秒就想到了她曾经许诺给裴烬的那个还未兑现的赏赐,和那件她至今没有头绪的“信物”。

她换上斗篷,出了宫。

——

外头日照明媚正好,地牢中却是一片潮湿昏暗,连墙上开着的一个拳头大的透光窗也被角落里的草叶遮去大半,照进来的只有影子。

走到最深处,两侧的牢房里已经看不到人,引路的狱卒停在尽头地一间石室前,带她的授意下,打开了牢门。

牢中的罪臣仍穿着昨夜的黑衣,发丝凌乱,露在外的指背上还留着受刑时流的血。

他低着头,蓬松的狼尾遮住了侧脸的表情,支着一条腿坐在地上,听到门边传来动静,也没有抬头,依旧不说话。

荣黎站在门前看着他。

恍惚间想到了围猎场中的那个雨夜,潮湿阴冷,他坐在自己对面,烧着一团热烫的火。

可这里什么都没有,稍微走近一点就看到他双手双脚上捆着的铁锁链,沉重地拖拽着他的身子,在昏暗的石室中散发着寒光。

见他没有要开口的意思,荣黎吩咐身后的狱卒和随从:“都下去吧。”

狱卒犹豫:“可是牢门……”

荣黎笃定,“他不会逃的,你们下去吧,本宫有话要单独问他。”

片刻后,石室内外只剩他们二人。

荣黎看了一眼锁链的长度,向他走近了两步,“听说你一定要见我,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还是……有什么东西要交给我?”

寂静中,青年缓缓抬头。

凌乱的额发下是一张粘着血汗的狼狈面孔,肘间的动作牵扯着拴在手腕上的铁链发出叮当乱撞的声响。

她本以为自己能够毫无负担的面对,可看到裴烬的脸后,心脏骤然拧了一下。

视线中,青年俊美的脸上没有半分怨恨,反而在眼神聚焦到她身上的那一刻,嘴角微微扬起笑意,看不出阶下囚该有的紧张和恐惧。

他声音低低的,话只说给她听。

“你那天晚上就在算计我,不,或许更早,在你那日无缘无故来军营见我时,就已经想到会有今天这一幕了。”

荣黎睁大眼睛,暗暗攥紧了袖下的手掌,“你都知道,为何还什么都不说。”

“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裴烬深深皱眉,拖着沉重的锁链从地上站了起来。

即便他满身束缚,无法随意行动,荣黎仍旧在他站在自己跟前的那一刻感到了心慌。

裴烬从容不迫,在她面前低下头,嗓音低沉,“是因为不信任一个外臣,想让人取而代之,还是因为那天晚上……我吻了你?”

听罢,荣黎顿时脸上一热,抬头瞪了他一眼。

青年的视线极具压迫性,分明知道自己清白无辜,却不辩解半分,只用审视的目光打量她,仿佛在欣赏她的不择手段,旁观她的表里不一。

荣黎撇过烧红的脸,无视他的问题,“你不为自己求饶?”

裴烬轻笑一声,勾人的狐狸眼微微一挑,“公主会杀我吗?”

几乎是在听到反问的一瞬间,荣黎不免惊了一下,仿佛对方早就看透她有所顾忌,不会取他性命一样。

她不正面回答,抬眼对上他的视线,“那你会杀我吗?”

“当然不会。”

裴烬微笑着,答的干脆利落。

荣黎心中一震:自己对他做了那么过分的事,他竟然还能笑着说出这样的话,是真的赤诚忠心,还是心机太深呢……

她缓声轻语,“裴烬,本宫曾答应给你一件赏赐,你如果有什么想要的,现在开口还来得及。”

来刑部的路上,她就已经想好了,最好是裴烬借此机会向她求饶,自己便可留他一条性命,若他还要继续拖延,与她留一处牵扯,这个赏赐便没有再兑现的必要了。

意外的是,裴烬很快就开了口。

“我要你,不许推开我。”

“什么?”荣黎不明所以,就见裴烬攥紧双拳,登时便震断了捆在四肢上的铁链。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面前高大的身影迅速笼罩下来,将无措地她拥入怀中,又是那股莲香,满满的灌进鼻腔,清甜地仿佛盛夏池中新开的花朵。

耳边是青年胸腔下震动的心跳,不断撞击着她的耳膜。

这是个活生生的人,自己曾信任他的每一句话,也被他的背叛伤得最深。

她本该推开他。

可想到他放弃了为求饶的机会,只换这一时的虚情假意,才要挤进二人中间的手臂,轻轻抱上了他的后背。

或许这是她与裴烬此生,唯一,也是最后一个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