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13

她与裴烬的事,细致的连当时穿着的衣服都能复述出来,知道的这样细,只有当时在场的何奚、公主府侍卫和皇帝派来的禁卫军。

荣黎简单想了想,便有了定论:正如张婉茹不可能凭一人之力,收买皇帝身边的太监。看来,禁卫军中也有了别人的眼线。

是谁的眼线,答案不言自明。

她不戳破这层真相,只平淡的观察太后的反应。

太后喊了一声后,察觉到自己失态,不自在地端正了姿态,转而好言宽慰她:“你再冲动也不能说这样的话,大将军新入都城,为官不久,根基不深,连底细都不清楚的人,怎能谈婚嫁?”

“那母后为儿臣挑的这些,都是您摸清了底细的?”荣黎瞥了一眼矮桌上放着的画像。

听到她狐疑的语气,太后神情不悦,“哀家是为你好,你怎么总是油盐不进?连皇帝的半分孝心都比不上。”

“母后疼爱皇弟,皇弟自然孝敬母后,儿臣自知不如,愿听母后责罚。”荣黎低下头,心境淡漠。

她刚懂事就知道,母后不喜欢她。

或许因她是个女子,又或者是她从小被养在先皇后的宫里,儿时与先皇后更亲近,反而与自己的亲娘很少见面。

过去的事无法改变,母女情的淡薄也不是一天两天能弥补的。

“如今你地位可不一般了,哀家哪会轻易责罚你。”

听着耳边喋喋不休的絮叨,荣黎面无表情,直到听到太后话锋一转,“这些人选,你不愿意看便暂且作罢,我只问你……”

她抬起头来,太后被她忽然的正视盯得有些发虚,但还是理直气壮的问:“你表哥的事,你到底打算给个什么判决?”

闻听此言,心中那些疑惑的谜团都有了答案。

选驸马不过是个借口,替张泰求情才是母后的本意,难怪她刚从围场回府,母后便一刻也等不得,将她请了过来。

荣黎冷冷答:“张泰意欲谋害儿臣,只是贬为庶民,关押十年,实在是便宜了他。”

“你说的都是什么话,他可是你的亲表哥!”太后一脸痛心疾首,苦心念叨,“如今皇室独你与皇帝两条血脉,一旦你们姐弟出了事,那些皇族的旁支偏门可个个都盯着皇位,谁会帮你?唯一能信得过的就只有你舅舅一家人。”

“就看在哀家的份上,你就不能放你表哥一马?”

荣黎皱眉,“张泰谋害儿臣,证据确凿,母后认为还能信得过他?”

听罢,太后的眼神躲闪了一下,犹豫片刻才说:“年轻人气盛,难免会冲动,当时也是你向着外臣,不给他撑腰,才叫他心中有了怨气,双方都有错,何必揪着不放?”

连马房里发生的事都知道得这样详细——看来太后与宫外互通消息已经到了事无巨细的地步。

荣黎不再有心思同她争辩,最后提醒她:“母后,后宫不得干政。”

“你说什么?”太后震惊,抬手怒拍在矮桌上,震掉了好几张画像,飘到她脚边。

“若不是我张家替先帝守着都城,北庆早就乱套了,如今你翅膀硬了,竟敢这样跟我说话!”

“对张泰的判决,儿臣已有决断,只等刑部受理。”荣黎冷眼看着她,“如今他还能留一条命,您若再无理取闹,儿臣只能从重处罚,夷其三族。”

话说的这样重,太后都被吓了一跳——这哪还是她那个心软听劝的女儿。

“你……你这个黑心肠的……”

“儿臣告退。”

不等太后准许,荣黎已经行完礼,从正殿中退了出来。

张家近来实在不老实,她不是不知道他们背后是太后撑腰,只是经历今天这一遭才明白,自己的母后实在是糊涂太过,重私情到不顾大局,不分是非的地步。

她不能再为了太后,宽容张家。

走到康宁宫门外,身后只有一个小宫女送她出来,“恭送公主。”

荣黎站在门槛前,回头问她:“母后最近都见过什么人?”

小宫女不假思索答:“太后娘娘前阵子请朝中命妇去御花园赏花,见过了不少夫人,再者,便是国舅爷了。”

“国舅来得很勤?”

“一个月总得有五六回。”

张进进宫如此频繁,她却没在宫道上碰到过他一回。

荣黎多看了一眼那小宫女,“你是个忠心伶俐的,日后不必在康宁宫守门,去皇帝的太和殿伺候吧。”

宫女受宠若惊,忙下跪谢恩,“奴婢谢公主恩典。”

离开康宁宫,荣黎依旧愁眉不展。

桑桑陪侍在身侧,悄声安慰:“公主别跟太后置气,太后娘娘从来都看重情分大过天,犯糊涂也不是一两回了。”

荣黎沉默的思考着,旋即开口:“桑桑,你去禁卫军统领和侍卫领臣那里传本宫口谕。”

“公主请讲。”

“张泰意图谋害君上,张婉茹于君前失德,是为张家家教不严之过。自今日起,张家人不许入宫觐见,不许传递物件进出皇宫,若有违犯,罪加一等。”

“奴婢领旨。”

一炷香的时间后,有太监匆匆忙忙跑进康宁宫禀报。

“太后娘娘,不好了。”

隔着一扇窗,太后在正殿里听到了动静,也不开门叫人进来,只问:“什么事慌慌张张的。”

太监神情紧张:“公主已经下令,再不许张家人进出宫内,若发现张家人张家人违背旨意,便下罪重罚。”

闻言,太后沉默良久。

“哀家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把人遣走了,才愁眉苦脸的转回身来,愤愤地在男人胸膛上捶了一下。

“这都怪你,非要让我替泰儿求情,这下好了,偷鸡不成蚀把米,咱们再也不能见面了。”

张进也甚为苦恼,默默将妹妹的手抓在手里,喃喃道:“我也没想到她能这么强硬,连自己的亲娘都不放在眼里,是我失算了。”

兄妹二人相对,太后娇气的勾着张进的掌心,丝毫不见在人前的端庄雍容,俨然一个被宠坏的小姑娘。

“怎么办,我看她这摄政公主做的顺风顺水,日后若是不肯放权,皇帝被她牢牢的把在手里,咱们可怎么办呢。”

太后越想越惆怅,心神不安地戳戳张进因为年纪渐长而发福的下巴。

张进低头看她,“好妹妹,有哥哥在呢,你怕什么。”

太后抬头,眉头一挑,“哼,我看你就只会使那些下三滥的手段。”

“只要有用就成。”张进神态自若。

“你有办法了?”

“小姑娘嘛,手上的权力再多,也不可能一辈子不嫁人,只要她嫁的人是咱们给她挑的,就不怕她会不听话。”

主意是不错,可想到荣黎最后都没有看一眼那些画像,太后还是觉得事情难办,“她怎么肯呢。”

“我自有办法。”

张进狡黠一笑,已是胸有成竹。

——

五天后,宫中为太后三十七岁寿辰在清晏殿中备下宴席。

黄昏时分,正殿外点起彩灯,缤纷的光影中,前来贺寿的人陆续入席,歌舞乐伎从旁助兴,筵席上一片热闹景象。

宴席分内间外间,入席的臣子先入内间拜见太后,再到外间入席。

荣黎携何奚一同内间贺寿。

“儿臣恭贺母后寿诞,祝母后寿比南山,平安常乐。”

“臣恭贺太后娘娘寿诞,祝娘娘福如东海,心想事成。”

话音落罢,抬起头就见太后满脸笑容,在一声声恭贺中乐的合不上嘴——仿佛已经不记得前几日求情被拒的不悦。

荣黎没能多想,便听太后故意打趣说:“瞧你们两个,打小就在一块儿,这都长大了还形影不离。”

太后说着,转脸看向何奚,意味深长道:“依哀家看呐,不如你就跟了公主,做她府里人吧。”

荣黎心下一惊。

当众说出这样的话,是想让旁人误会她与何奚的关系吗?

何奚声音温柔,恭敬作答:“多谢太后娘娘好意,只是公主已经允了臣继续住在公主府上,臣不胜感激。”

“瞧瞧,揣着明白装糊涂。”太后笑着摇了摇头,又看向荣黎,“阿黎,是你不喜欢何奚这样谦谦君子,还是故意藏着掖着,不给人名分啊?”

荣黎拱手作揖,“母后,儿臣与何奚情同兄妹。”

此言一出,太后不言,坐在内间的几人也都不敢再笑。

众人都知她看重何奚,暗地也有人猜测两人的关系,再怎么猜测,也被这一句“情同兄妹”给堵住了。

“好好好,快入席吧。”太后脸上的尴尬一闪而过。

荣黎到右侧第一席坐下,何奚跟在她身后也要坐下,却被太监伸手阻拦。

小声提醒:“何大人,您是外臣,依礼入内拜见后只能去外间入席。”

二人对视一眼,荣黎点了头。

何奚离开后不久,一个陌生男子从后面走了过来,悄无声息的坐在了她身边的位置上。

虽陆续有臣子进来祝贺,但内间的氛围却变得有些奇怪,众人笑也拘谨,时不时抬头观察太后的反应,又偶尔往她这边投来几道视线。

许是上回在康宁宫同太后吵了一次,如今坐在太后眼皮子底下,她总觉得不自在。

忽然,坐在上位的太后对她开口:“阿黎,你旁边这位是刘家长子,你对面那两位分别是顾家三公子和礼部胡尚书的侄子。”

荣黎朝旁边看过去,刘意立刻殷勤的问候,“小生见过公主。”

她这才明白太后的用意。

合着那天她没有看那些画像,太后便替她把人找到跟前来了——非要她相看不可。

她不止一次跟太后说过自己短时间内并没有成婚的打算,就算有,也不会考虑自己不了解不信任的人。即使说过很多次,太后依旧置若罔闻,我行我素。

荣黎喝了一口闷酒,“母后,儿臣觉得有些闷,想出去透透气。”

太后好言哄她:“这才坐了多久,皇帝都还没来,你再多坐一会儿陪陪哀家,吃几盏酒吧。”

说着,对刘意使了个眼色。

“小生为公主斟酒。”刘意端着酒壶凑到她身边,要往她还未喝尽的酒杯里倒酒。

若在平日,她合该为这自作主张的侍奉给他一巴掌,但眼下是太后的寿宴,多少双眼睛都盯着,自己身为长公主,为人子女,实在不该下太后的面子。

她默许了男人为她斟酒,正要喝上一口,却听一道沉稳的脚步声从外间靠近。

那声音,她很熟悉。

青年人到内间,难得穿了一身枫红色绣暗纹的丝绸衣衫,虽然比不得旁人华丽,却已是她见过的,青年穿过颜色最显的一身衣裳。

“恭贺太后寿诞。”裴烬安然行礼,半晌没能憋出几句吉祥话,不知是想不出,还是懒得想。

太后悻悻道:“大将军请起。”

裴烬起身,随意环视一周,自然而然的忽视了有意引他离开的太监,大踏步走到了荣黎身边的位置。

居高临下的看着神情躲闪的刘意,出言命令:“你,起来。”

“我?”刘意不明所以,又不敢直接开口拒绝,慌张之时转过脸去看了一眼太后,太后也是一脸无奈。

谁都知道,这位大将军可不是好说话的主儿。

军功卓越,官职极高,朝野上下除了皇帝和长公主能压他一头外,谁敢跟他唱反调。

刘意憋屈地起身,裴烬就这么光明正大的坐了下来。

身边人坐下倒有几分矜贵的姿态,荣黎心中暗喜:裴烬的出现搅乱了太后的盘算,自己总算能松一口气。

不过片刻,身边的青年便坐不住了,侧倾过身来问:“公主喝的什么酒,酒味好香。”

“不过是寻常的雪梅酒。”荣黎并未转脸看他。

裴烬微微蹙眉,瞥眼看向后排,盛气凌人道:“那就劳烦……刘公子,也为本帅斟一杯酒吧。”

闻言,众人表情僵硬,太后更是脸色难看。

荣黎低下脸去品酒,听裴烬一番胡闹的无理要求,心情意外舒畅。

论挫磨人的本事,谁能比得过他。

一杯酒下肚,胸腔里升起一股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