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间,荣黎想清了前世很多事。
皇弟年纪小,虽然玩心大,但在太傅的教导下一向不近女色,却突然有一天向她要求,要娶张婉茹为后。
她几番劝告,奈何皇弟态度坚决,她只当是二人是情意深厚,也不好棒打鸳鸯,便许了二人的婚约,直到皇帝十四岁后才完婚举行封后大典。
当时未能觉察到其中的异样,现在想起来,只觉得后背发寒:完婚后的皇帝对张婉茹并不情深,反倒显出些无奈的茫然,她曾问过几句,却被太后几句话遮掩了过去。
她的皇弟是被人算计了。
荣黎咬紧牙,低声唤:“裴烬。”
“臣在。”门外人应声,不得她吩咐,并未进帐来。
隔着一道帐帘,荣黎吩咐他:“那太监欺君罔上,对本宫和皇上大不敬,将他交给巡逻的禁卫军,即刻赐死。”
“臣这就去。”
帐外传来青年扛起重物的闷响,伴着不轻不重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原本还心存侥幸的张婉茹顿时毛骨悚然,跪在地上辩解:“表妹,我只是一时糊涂,是陛下夜里怕黑,才留下我陪他,我怎敢违背啊。”
听罢,荣黎抬手打下去,堵在心里的气愤未能在清脆的耳光声中得到疏解。
她只是怒目看着,这个格外受太后喜爱,曾得她善待的表姐。
尽管她不喜欢张婉茹的浅薄,也看在往日的情分和太后的面子上,时常给她几分颜面,不想她竟如此大胆,对皇帝动这般龌龊心思。
“还敢狡辩?”荣黎质问。
张婉茹捂住被打的半张脸,恍惚着愣了一下神,仰起头见少女眉头紧皱,知道自己糊弄不过去了,立马伏到地上求饶。
“表妹,不,长公主,您就饶了我吧,我真的知道错了。”
说着又回头向榻上刚穿好衣裳的小皇帝求助。
“陛下,您给我求求情啊,咱们可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多少年的情分,不能因为这点事,就叫长公主杀了我啊。”
荣黎攥紧拳头,瞧她敢做不敢当,还拿旧情说事,恨不得再给她一巴掌。
若不是担心这件丑事泄漏出去会污了皇家和天子的名声,她早就叫人将张婉茹拖出去斩首了。
小皇帝尴尬地坐在榻上,小声开口:“皇姐,你别杀表姐,朕害怕……”
“皇弟,男女之事若两情相好自当不由外人道,但此人居心叵测,欺你年幼,还使这些下作手。”荣黎愤愤不平,视线盯着张婉茹不放。
“死罪难免,活罪难逃。”
“我……我……”张婉茹还想再说些什么,但见荣黎态度坚决,狡辩的话终究没能说出口。
荣黎给出惩处:“你今后再不许出入皇宫,不许靠近皇帝半分,若再对皇帝心存歹念,本宫定不轻饶。”
张婉茹咬着唇,委屈得快要哭了。
“滚。”
荣黎呵斥一声,张婉茹抬袖掩面,起身走了几步,随即撩开帐帘,头也不回的跑掉了。
营帐里只剩下二人,小皇帝才蹙着眉唤她:“皇姐……”
荣黎走过去,在榻沿上坐下,伸手揽住少年僵硬的身子,轻轻拍他后背。
靠在她肩膀上,小皇帝才从刚才的局促不安中回过神来,渐渐红了眼眶,喃喃解释:“我不想给表姐碰的,可她待我那样好,我以为只是平常的亲近……”
越说越难过,扑进她怀里,羞耻得抬不起头。
荣黎抱住他,心绪万千。
“皇弟别怕,有姐姐在,谁也别想算计你,欺负你。”
一夜安宁。
——
清晨,张泰从营帐中走出,在一旁自家妹妹的营帐前,看到了几个熟面孔,是长公主身边的侍从。
张泰心道不好,不顾阻拦闯了进去,正眼撞见张婉茹跪在地上,一个侍卫正在打她耳光。
他大惊:“你们这是干什么?”
桑桑抬手阻拦他靠近,“奉长公主之命,婉茹姑娘昨夜对公主不敬,责掌嘴二十。”
“这……”还没等张泰说什么,处罚已经结束。
桑桑回了个礼,带人离开。
等人都走了,张泰赶忙上前来把人扶起,看她被打到红肿的脸,心疼地问:“妹妹,你都干什么了?”
“没什么,兄长别问了。”张婉茹自觉没脸,偏过头去,泪眼盈盈。
见她没有要解释的意思,张泰又急又气,不悦道:“姑母特许咱们进围场,是要咱们来给张家争脸面,你这被打的脸都肿了,还怎么出去见人?”
张婉茹推开他,“不出去就不出去,我本就不善骑马,山林里都是尘土,我才不要进去。”
听罢,张泰也不舍得再数落她。
只问最后一句,“你只说,是不是荣黎故意欺负你。”
张婉茹犹豫了一下,眨着眼睛,挤出两滴泪来。
“是。”
张泰咬着牙点头,“行,为兄知道了。她不念亲情,目中无人,针对我们张家,就别怪我无情。”
——
围猎到了第四天,原本晴朗的天气,今晨突然起了雾,漫漫山野笼罩在飘渺的细雾中,仿若仙境。
经历那夜的事,小皇帝一度很失落,荣黎便在他身边陪着,跑跑马,召几个武将来围场指点剑术,聊聊边防军情,再吃点烤肉、喝点茶。
行程充实了,加之张婉茹一直没有出现在众人视野中,小皇帝的精神终于渐渐好起来。
清晨,荣黎站在营帐外,望着弥散的雾气,几日来繁重的心,总算放松下来。
用过早饭,雾已散去。
她骑上马,再次往山林中去——
三年后敌国来犯,她提前练练自己的骑射本事,日后万一有亲临战场的时候,也能多些胜算。
雾气散去,空气中的湿度却未减,一个时辰过去,便感觉身上潮潮的。
荣黎并不在意,策马许久,终于碰见了第一只野兽,一只毛色红亮的狐狸。
隔着半个林子,她悄悄停下马,拉起弓瞄准那只灵动无辜的眼睛——多可爱的生灵。
但身为掌权者,不能不学会狠心。
她松开手,要亲眼看着羽箭刺中狐狸的眼睛,可羽箭在视线中很快偏离了方向,一头扎进了距离狐狸还有一丈远的草地中。
狐狸听到响动,受惊逃脱。
荣黎狐疑地看向手中的弓,又抽了一只箭出来,没等细看,就听身侧的树林中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马踏声!
侍卫们有些慌张,裴烬突然大喊,“是野马群!”
闻言,荣黎也紧张起来。
饲马房中每年都会将不够强健或生了病的幼马丢进林中,任其自生自灭,围猎的时候也见过几只野马,却不会有这么大的规模。
事发突然,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下令道:“分散逃开,避开营地的方向,不能引野马群过去!”
话音落定,侍卫们分散逃往四方,荣黎也拍马往前去。
密集的马踏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大,她几乎感觉到不受控制的野马离她只有几丈远,身下红马受惊,猛然抬起前蹄,一声嘶鸣。
荣黎身量轻,在马背上一颠,顿时失去重心,从马上摔了下来。
“啊!”
触地的一瞬间,膝盖上传来骨节错位的声音,疼的她冷汗直流。
野马群逐渐靠近,危急之下,她只能从身后的箭筒里取出三支箭,对着正面冲来的马群射去。
位置还是偏了,三支箭中只有一支射中了前排的一匹马,野马吃痛,当即失了方向,乱撞乱跑,连带着阻碍了它身后的几匹。
荣黎不断搭弓射箭,成功率只有三分之一,目测马群共有二十余只,她没办法射中要害,只能阻碍他们前进的方向,给自己争取一线生机。
她不能死在这儿。
“公主!”
一声呼喊将她从紧绷的专注中拉出来,循声望去,来人是刚才往另一个方向去的裴烬。
他骑马往这边奔来,快到跟前时迅速翻身下马,驱马往旁边的山林中跑去,随即迅速到她身前,将她从地上抱起来。
在野马群冲到身前的最后一刻,抱着她滚进了茂密的灌木丛中。
急躁的马蹄声从身边匆匆而过,追着黑马往山林中去,半晌,耳边终于安静下来。
荣黎躺在灌木丛中,身下垫着裴烬的手臂,面前是青年的胸膛,嘭嘭的心跳声从他的胸腔传过来,仿佛比马群的蹄声还急促。
刚才的情况,他应该也被吓到了。
野马难驯,万一被马群从身上踩过,他就是再有本事,身体也会废掉。
即便如此,他还是找过来,救了她。
荣黎仰头看他,正对上裴烬俯下来的面庞,他脸上没有自己想象中的后怕,反而笑的温柔。
蓬松的狼尾从他脑后垂下来,散在肩下,看上去毛茸茸的,配上那张带着笑容的俊脸,让她联想到某种白面黑背的大型犬,仿佛刚刚不是生死攸关的紧急时刻,而是她在陪这只野狗玩闹,一时松懈,才给它扑个正着。
还好他不是只野狗,否则自己不被咬也要被舔上两口。
心中刚有庆幸,便见青年缓缓低下头,似是紧张过头,这会儿才放心下来,吐息着,额头轻轻抵在了她发顶。
“还好吗?”他轻声问。
荣黎眨了下眼睛,心脏一紧。
再怎么也算是救了她的命,更何况自己眼下走不了路,没必要为了这点“无伤大雅的接触”跟他翻脸。
青年的呼吸声响在头顶,在潮湿微凉的空气中,他的吐息喷洒在额前的温度格外明显。
荣黎一时静不下心,被那有节奏的呼吸牵引着注意力,仿佛心跳也跟着他动。
内心某个角落升起一丝不该有的庆幸:还好,受了伤身边还有个活生生的人陪着;还好那个人是裴烬。
她知道,这时候的裴烬于公于私都不会伤害她。
所以,她才能安心。
她尝试着动一下右腿,膝盖下顿时传来巨痛,她咬牙忍痛,告诉他:“右腿,好像断了。”
闻言,裴烬伸手探向她的右腿,隔着衣裳轻碰一下,荣黎就疼得闭起眼睛,嘴唇都快咬破了。
裴烬面色难看,“伤情似乎很重,得尽快回到营地,请太医医治。”
“这儿距离营地太远,林中道路难寻,没有马匹单靠人力,恐怕要走两个时辰。”荣黎建议,“还是等一等,我的侍卫应该会找回来。”
是去是留,二人在原地僵持。
两刻过去,别说人影,就连马蹄声都没听到一声,
空中积压的云变得愈重愈沉,潮湿的风吹过,低沉的黑云压下来,顷刻间,丝丝细雨落下。
雨天在林中行走,肯定会迷路。
趁身上还没被淋透,裴烬撤了手臂让她平躺,自己侧躺过去。勾了她的手臂搭在肩上,再去挽她没有受伤的左腿,一个翻身,荣黎便趴在了他背上。
裴烬起身,背着她往地势高处走。
“去哪儿?”荣黎疑惑。
“臣依稀记得,前天陪公主狩猎曾路过这附近,看到上头有一个山洞,暂且过去避避雨。”
闻言,她眉眼低垂,轻声念:“你如此费心看顾本宫,本宫不会亏待你。”
裴烬语气轻松,仿佛没听懂她的谢意与许诺,“公主不必想太多,到上头还要走一段路,您先休息一会儿吧。”
知道他是个聪明人,荣黎不再多言。
静静的伏在他背上,身后是绵绵细雨,身下是男人温热的身躯,烘得她胸腔暖暖的,竟隐隐有些睡意。
上次被人背着,有如此踏实、安稳的感觉,是什么时候呢?
她已经记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