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到如今,她也只能放弃了去文祈街打听的念头,看看一旁的茶寮,装作饥渴的模样,进去寻了个角落的座位。
大概见她是位寻常小娘子,她一进茶寮,那明里暗里的视线便没了。
林幼蝉叫了一壶茶,耳朵也竖了起来。
虽然进不去文祈街,可阿爹遇刺那般大的事情,附近又这般戒严,周遭的人家总会议论的吧?
果然,一仔细聆听,便见茶寮里的茶客一边品茶一边窃窃私语。
“看来江首辅这事闹大了,这头竟然进驻了这么多官兵!”
“那是当然,我听闻,今上一听江大人遇刺,马上送了鹿茸人参等贵重物品来让他修养身子。”
“看来江首辅简在帝心,地位不减哪!”
“啧,那般奸官……”
“嘘,范兄,小心祸从口出!”
林幼蝉的小脸登时蹦得紧紧地,小嘴抿了起来。
她一路从苏州上京,就已经边走边打听清楚她阿爹的情况了。
得知原来她亲生阿爹江叔珩,竟然是朝中炙手可热的首辅江大人时还惊喜不已。
后来又听闻,几年前逢朝中权势更迭,便以铁腕手段扶持认定的皇储上位,京城一时腥风血雨,新帝登基后,为拱卫龙座,更是心狠手辣,一手遮天。
天下许多人都腹诽江大人残暴阴鸷,是大奸贼,大佞官。
林幼蝉也不是对朝中官老爷们的事一无所知,觉得可能阿爹行事手段为人不喜,所以才令政见不同者以为阿爹是奸臣,可能,换个角度看,阿爹又不那么奸了呢?
而且,子不嫌母丑,女不嫌父恶嘛。
他到底是自己好不容易能认的阿爹,名正言顺,怎能因为旁人对阿爹感观不好就不认了呢?
在这到底还是唯郎君为重的大盛朝,阿爹可能是自己唯一的靠山,所以她还是毅然决然地来了。
眼下亲耳听到旁人对自家阿爹的非议,特别是昨儿遇刺时,也听见有人叫阿爹“狗官”呢,心里还是有点难过的。
“那江大人,没死?”
林幼蝉低垂下去的耳朵又竖了起来。
“没死,据说是太医来得及时,救了首辅一命。”
“今儿去江府探病的人家也说,活得好好的!”
“啧,好人不长命啊!”那啊字音调拉得长长的,其中未能说完的意思,懂的都懂。
林幼蝉一双眼睛登时亮晶晶的。
阿爹还活着!
而后一张小脸都皱了起来。
阿爹竟然还活着?
那江二爷在最容易取阿爹性命的时候没动手,还大张旗鼓向外透露让人知晓阿爹还活着?
为什么?
他不是因为自己救了阿爹所以迁怒要杀她?
林幼蝉狐疑片刻,转念:那就是,她本身的存在,威胁到他了?
可她根本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干呢,怎么就威胁到他了?
林幼蝉苦恼!
但她今日来,终归主要是怕阿爹暗遭不测。
既如今阿爹没事,那江二爷看来不会对阿爹动手,她也放心不少。
就是认亲的事,又只能继续搁置了。
不搁置也得搁置,看眼下这情形,她一时半会也见不着阿爹,但,既来都来了,只要有一日能见着阿爹,她便还有相认的机会。
来日方长。
林幼蝉暗暗松了口气,感觉腹部伤口又疼了起来,丢下买茶钱,打算回客栈。
她如今也是受伤的病人,好好养伤要紧。
离开前,林幼蝉恋恋不舍地瞥了一眼文祈街口,慢慢往外头走去。
迎面而来一架马车,恰在路中驶过,那帘子却是挑起来的,露出坐在里头的人。
林幼蝉瞥了一眼,又收回了视线。
马车上,苏峤亦看了一眼街边迎面而来的那位小娘子,恰好对上林幼蝉那一瞥,他一时觉得眼熟,不禁一怔。
只是瞬间,马车便驶了过去,那娘子亦头也不回地缓缓往前而去。
苏峤止不住多看了那个身影一眼。
“峤儿!”
“爹!”苏峤放下了帘子,看着坐在马车对面的父亲苏大人。
“今儿到江府上去,不许多言,省得阿爹操心。”苏大人道。
“放心,爹,我不说话,都让您说。”苏峤冲自家阿爹展露一张人畜无害的笑脸,心里头还想着方才那位小娘子的事。
那是哪家的姑娘?
怎么会有他苏峤觉得见过,却偏偏认不来的人?
莫非他过目不忘的记忆力不甚好了?
回到客栈,林幼蝉关紧厢房的门,第一时间去掏出自己的荷包。
当初为了上京寻亲,可是将自己全副身家都带上了,原本想着认亲可能没那般顺利,得花上一些时日,自然也得考虑这笔开销。
知晓自己阿爹是谁,又顺利找到江府后,还以为这笔花销能省下了呢!
如今倒好,偏生波澜,这笔钱银看来是免不了的了。
有江二爷这只拦路虎在,也不知道得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阿爹一面。
认亲成功之前,她自然得自食其力了,而带的钱银也不多,就必须得精打细算了。
林幼蝉数了数里头的碎银,不到十两银子。
于是又在佩囊里头旁侧的缝隙里摸了摸,感觉到异物的存在,松了口气。
那是临走前,最后藏到佩囊里头的一张五十两银票。
在苏州为了买药材医治病弱的身子,原主不多的嫁妆都花掉了,这些钱银还是自己给人看病攒的。
不知道这些银子,能不能撑到自己认到爹为止?
林幼蝉不仅觉得头疼,还觉得腹部伤口也疼。
早知道认亲会给自己带来这么大的麻烦,她还不如干脆就在苏州过日子呢,可就这么打道回府返还苏州,她又有些不甘心,她才来京城三天不到呢!
且不说得花一笔三十多两的钱银路资,回去苏州,无论林家跟付家都不会接纳自己,依旧是得靠自己自力更生。
既然如此,在哪里不是过活?
来都来了,既来之,且安之,先在客栈好好养伤再说。
于是,一连十日,林幼蝉都没有挪窝,就静静呆在万家客栈。
这十日里,大多数事后均是阵雨连绵。
正是初秋,这几场雨下过之后,那气温便眼见着一日凉过一日。
林幼蝉虽不外出,却不忘时刻注意江府的动静。
京城最近最大的新闻,亦是这桩当朝首辅江大人遇刺一案。
对于幕后黑手,众说纷纭,有称是被江首辅早年铁腕办案灭门世家的幸存者者干的,有称是不服江首辅一手遮天把持权势的政敌干的,还有称是江首辅这些年不分青红皂白指鹿为马犯下累累冤案的蒙冤者干的,亦有称是朝堂上与江首辅互为犄角的政敌卫国公干的。
京朝朝堂局势复杂,林幼蝉不清楚,所以始终关心的是阿爹的病情。
听说江首辅今日身子有起色,大米饭都多吃了两碗,
听说江大人今日开始接见宾客,身子已无大恙,
听说江首辅余毒已清,明日就能上朝了!
……
林幼蝉从传闻里听着阿爹的身子一日日好转,余下的一些担心,彻底消弭了。
那江二爷,当真不会加害阿爹!
这些时日,因为江首辅被刺一案,江府一脉的事亦被常常提起。
林幼蝉已经知晓江府十年前险遭覆门之灾,幸存下来的,便只有江二爷父子跟阿爹。
如今京城江氏有江首辅出仕为官,府上掌权之人却是江二爷,据传江府后继之人已然认定是江二爷之子江大公子。
林幼蝉亦不傻,想想如今江府现状,再联系自己当日寻亲情形,猜测后,不免明了几分。
当初自己是跟那门房说过,她是来找阿爹的,那门房亦知晓,她找的阿爹便是江首辅,门房口里的三老爷。
因为恰逢阿爹遇刺中毒,江府一片大乱,她根本没来得及认亲,更没有及时澄清自己是娘子之身,那门房亦以为自己是郎君,恐怕跟江二爷禀告自己身份时,说的是江首辅的亲骨肉来认亲了。
以致于江二爷,以为自家府上出息的三老爷,有了个可以继承家业的亲儿郎?
根据她所了解的对这大盛朝认识,虽则这大盛朝由女帝开朝,史上亦出现过若干女圣人,曾经民风开化,郎君娘子同朝为官亦不足为奇,但迄今往前的二百多年间,大盛朝王室统御之下已经没有再出现过女帝。
生儿或女均愿意送读考官的开明时代未有延续多久便已经消没。
甚至在忌惮娘子掌权、与郎君竞争资源的前车之鉴下,尤其是一些世家大族,家中多有郎君者,对娘子教化束缚甚紧,许多做法回归旧朝,不待及笄便早在十二三岁时将家中姑娘定亲嫁出,好教娘子们拘于内宅相夫教子,免得抛头露面行念书进学考官之事。
如原主,便是十三岁以病弱之身嫁去付家的,如今这具身子,亦不过十四岁多,再加上长年患病,身量不足,更显孱孱弱质。
反而是寻常百姓间,受多朝女帝扶持妇人之念延续,亦为家计所迫,才遗留些许当时的风骨。
如江府那般的大族,怕亦是遵循旧制,以郎君唯尊的。
而自己被认为是江首辅的亲生子,所以才被江二爷视为江大公子继承江府正统的碍眼存在?
虽然是误会,但仅仅因为她可能是江首辅的亲骨肉,对江二爷一房造成威胁,视为眼中钉后便趁人之危出手暗杀,欲尽早除她而后快。
这奸诈,这果敢,虽让林幼蝉钦佩,同时亦忌惮兼愤怒不已。
无论是郎子与否,原主……不,她林幼蝉均是江三爷唯一的骨肉。
便因为垂涎财权之势想霸占江府正统,这江二爷无视阿爹与她骨肉分离之痛,血缘之情,便胆敢草菅人命,人品简直卑劣。
她敢说,阿爹至今还被蒙在鼓里,江二爷绝不敢将有郎子来认亲的事告诉阿爹。
如此才好瞒过他派府上护卫暗杀她的事。
林幼蝉握紧了小拳头。
决定了,明日阿爹不是要去上朝吗?
她要去打听打听上朝入宫的必经之路,到那儿去守着。
待见着阿爹,定要将实情告与他知,让他亲自处理掉这个无情无义的江二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