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然依听见叶焕的话满是惊讶,一贯的闷葫芦竟然在此时开了口。
但她神色控制自如,一下就恢复常态道:“陛下如今不仅要贤臣还要重臣,贤臣若只有贤,如何带陛下争斗?只靠一腔热血?”
她毫不避讳问道:“况且驸马也常于陛下跟前,平心而论,驸马觉得陛下此时心性和阅历真的撑得起一国主君的重担吗?”
李然依一连反问句句打在了叶焕心坎上,他又何尝不知当今陛下阅历不足、心性稚嫩,倘若强行让他执政,以他现在的浮躁心境,莫说朝臣压不下来,恐怕他自己都会自乱阵脚,最后刚愎自用,扰得朝堂鸡犬不宁。
这些年李然依虽一直不愿放权但对这位皇弟却是一直呵护得很好,所请的帝师也都是朝中佼佼者,当是对他的培育用了心,再过几年,待陛下沉稳之后,方不失为还政时机。
叶焕从未像今日这般静下心来想过这些事情,此前只道因家中变故,一时仇恨蒙蔽了双眼,一心只想拉李然依下马报仇,又自以为以自己的能力可以匡扶皇权,却忘了朝堂之上的权力之争向来不是个人所能左右的,只有拥有世家门阀、党派联盟才是其中底气。
叶焕出身寒门,也正是因为无家族依傍才成了皇帝一党,说得难听点,现在不过是他与皇帝互相抱团取暖而已,说不上谁帮上谁。
今日李然依一席话倒是点醒了他,记得当年他初入官场,想的就是要做一个为国为民的好官,如今怎能为了一己之私险些酿成大错。
李然依见叶焕不答,在一旁发起呆,饶是有兴致地走了过去,轻轻歪头道:“驸马可是觉得本宫说得有理?”
李然依身为女子做这些动作当是显得有些娇俏,再加上她刻意上扬的语调,竟给了叶焕一种认为眼前女子是徜徉春日中桃花树下灵动少女的错觉。
叶焕的目光被她不自觉地吸引,他意识到之后忙瞥开视线,想后退一步回话,却又撞上了身后的桌角。
一连串的失仪让叶焕自觉有些狼狈,他忙埋头拱手请罪道:“臣一时失仪,请殿下恕罪。”
李然依瞧着他一本正经的模样,眸中起了一层薄薄的笑意,目光来回流转,开始上下打量起他。
她唇角微漾,柔声道:“无妨,是本宫惊到了驸马。”
晓柔刚从李然依卧房收置回来,路上瞧见薛绍勇出了正厅,想着现下应是无事了,便进屋向李然依问道:“殿下可需要现在让厨房备水沐浴?”
李然依想着今日的事情也都算处理完了,从早上就带着的疲乏又一直未曾消解,现下若能借着沐浴放松一番也是好的,便对晓柔嗯了一声。
谁料晓柔鬼使神差又来了句:
“准备几个人的?”
李然依方垂下的眼眸骤然抬起,甚至一旁的叶焕也同步有了动作,二人纷纷看向对方,所想之事不约而同。
叶焕喉结一滚,他慌忙眨了几下眼睛,躬身行礼道:“天色已晚,臣不便再叨扰公主安歇……”
叶焕话还没说完,晓柔便呆萌萌地问:“驸马不留下来吗?”
在晓柔的视线里刚才二人还贴得那般近。
夜幕已垂,天空被黑夜的帷幕覆盖。
若是寻常人家的新夫在这个时辰外出,都免不了被旁人诟病,更何况备受瞩目的长公主驸马,加之李然依下午的时候也对有关昨晚的一些风言风语有所耳闻,虽说她已出面制止过一番,然流言似风,最是难止,倘若叶焕此时离去,还不知他明日会被编排成什么样子。
李然依想着总让这样一个老实文弱的书生跟着自己受这些罪也不太好,突然有些不忍,便顺着晓柔的话说道:“是啊,时辰也晚了,驸马不如今日就在府中歇息吧,正巧,明日一早有北凉使臣来觐见,你我也可一同前往。”
叶焕稍有踌躇但也不好推脱,便也拱手应下。
——
在二人分别洗漱之时,晓柔遣人为他们铺好了床,将二人领进门后便道:“时辰已晚,请殿下驸马安歇。”
说完,她与其它下人一同欠身行了个礼,向后退出了房间,顺带关上了房门。
房内又只余下李然依和叶焕两人,二人无言片刻。
屋中自然是只有一张床的,李然依站在原地,想着等下该如何为自己突然兴起的话收场,她懊恼地闭了闭眼。
真不该说那句话的。
如今二人虽是夫妻,但到底无甚感情,眼下她还与叶焕做不出男女合欢之事。
正待她满心纠结之时,却见叶焕穿过屋中的帘帷,步步向床边靠近,李然依眯了眯眼,瞧着叶焕的行径,心中忐忑更甚。
她正欲开口与叶焕说道,却见他抱起一套枕头和被褥放到了离床榻五六步的位置,又辗转来回,为李然依整理好了床面。
叶焕回身拱手道:“还请殿下就寝。”
李然依适才松了口气,又假意关切道:“驸马这是要睡地上?”
叶焕未正面答她,仍躬着身子:“臣不敢唐突殿下,更深露重,殿下还是早些上床盖着被子好。”
李然依方才沐浴,出来之后穿得便不多,外面虽披了件狐氅但到底还是不及寻常的衣服保暖。
见叶焕侧过身为她腾出位置,她也就没有再多说什么,绕过铺在地上的褥子,坐到了床上。
见李然依脱鞋上了床,叶焕也径直走到一旁的灯台处,准备吹灭灯苗。
“诶。”李然依下意识地叫停他。
叶焕诧异回眸:“殿下是要明着灯睡?”
李然依发觉是自己太过紧张,缓下来后摇了摇头:“不用,你吹吧。”
“呼~”
随着最后一盏油灯的熄灭,黑暗如潮水般涌来,李然依蜷缩在被子里,一改往日的从容。
她听见了叶焕铺开被褥的簌簌声,轻声转过头去,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关注着屋中男子的一举一动。
昏暗之下的微光只能勾勒出人的轮廓,榻下的男子就这样静静地侧躺着,背向着她,身段笔直,给人一种若即若离的清冷感,李然依虽只能看见他朦胧的背影,却似能借此景想象到他此刻胸膛有节律的起伏。
一时之间,李然依倒觉得自己的呼吸有些乱了,她忙转过身,也将背朝向了叶焕。
叶焕耳力一向很好,通过身后传来的细微声音便能知晓屋中人此刻的姿态为何,他缓缓转过身,抬眸望向了榻上女子。
漆黑之下,他眼底的情绪也藏不住,如今是他杀李然依的最好时机,只差这五步的距离,他便可以将积攒五年的仇恨全部宣泄,就算他想要全身而退,此后白日里,只要与李然依虚与委蛇,也能从她日常点滴找到机会。
可事到如今,他好像下不去手了……
元徽三年初,叶焕刚收到升任员外郎的调令,还未来得及将喜讯传给姑父母一家,就收到表妹姜南的书信,说是家中出了事。
叶焕姑父姜峻是云州怀安县县令,为官二十载,兢兢业业,事必躬亲,但也因此惹上了事端。
云州与北凉交界,所以,当地不乏有行走于两地的货商,互贸之事,于国有利,朝廷自然是支持,但人心不古,总有人想趁机行不法之事,谋不义之利。
姜南在信中提及,其父姜峻在一次商队例行检查时,发现有商队行踪鬼祟,派人细查之后才知是它竟私下运送刀剑甲胄,他为查背后之人紧追不舍,谁料一时露了马脚,反被灭口,连带姜家一同遭了罪,而叶焕表妹姜南虽被救下,但亦被伤了一条腿,落下了病根后,如今出行都只能依靠木轮车代步。
待叶焕收到消息,快马赶回去时,一切也都为时已晚。他兀自悲痛,在灵前守孝三月,回京之后便多了一份执念——他定要查处幕后真凶,为姑父母报仇。
此后一年中,他依照姜峻留下的线索暗中查探,渐渐地便将目光移到了朝内重臣身上,彼时权臣齐真已经倒台,朝堂之上只剩外戚周治和公主李然依两党的博弈。
好巧不巧的是,元徽四年十月廿七,李然依伪召周治入宫,逼得他兴兵逼宫。周治本以为禁军被他所控,却不想李然依不知从何处募得的私兵,在他领一小队刚进昭讯门时就冲出来将他困于宫道之间。
此仗自然是李然依胜了,但叶焕却在借调去帮助大理寺收尾时发现李然依所带兵士配备的甲胄刀剑与姜峻此前查的同出一派。
如此看来,就算云州的事情不是李然依亲手指派,但也定然与她脱不了干系。
然李然依在除却周治之后,掌控朝权,成为大宁实际第一人,而彼时叶焕却不过一个从六品员外郎,他想继续查下去,但诸多线索也在那时断了踪迹。
刚一查到李然依所有事情便都没了进展,这一切都太巧了。
叶焕不是一个武断的人,但这些巧合,以及李然依在朝堂上对政敌党羽好不容情的处置和她在朝权上的手段,都让他不得不将云州的事与她联系在一起。
可那时他若想要硬碰硬,以他的身份也不过是以卵击石,哪怕此后他想法接近皇帝,意图以皇权压制,但时至今日,也是收效甚微。
这些年,叶焕隐忍蛰伏,亦无时无刻不想着查清真相然后报仇,但如今机会摆在眼前了,他却又突然犹豫了。
今日在厅上,李然依那一席话深深烙在了他的心里,若当年之事真是李然依所为,叶焕就算是手刃她也不为过,可他身上担负的还有为官之责,若非云州之事,想来他也是一位恪尽职守、为国为民的好官,哪里用得着像这样,左右想着争权夺利之事。
李然依说得对。
她死,则朝局乱。
而叶焕也似乎在今日重新认识了当今权倾大宁朝野的昭阳长公主——她原来不只只想着弄权,社稷安稳、百姓安乐都在她的谋划之中。
如此女郎,若是出身其它人家,他定会心生敬佩,可她偏偏为何……
他如今竟然迟疑了,不仅在于他的杀机上的迟疑,还在于他判断上的迟疑……
榻上女子呼吸平稳,应是安睡了。
叶焕瞧着她窈窕的背影,若隐若现的肩廓,月光洒在覆在被子下,依稀能够窥见的曼妙身姿,静谧而端庄。
叶焕长叹一口气,闭眼转过身去。
非礼勿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