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至大理寺外,人人都对叶焕拱手道喜,就连称呼也由往日的叶侍郎改为了驸马。
叶焕自公主府遭遇一番后,现下已然习惯,直接了当地进了地牢,叫人将赵听提出来候审。
只是这赵听却不似李然依想得那般轻松,被人带上来时,面目苍白,满目空洞,仍由人摆弄,四肢无力地跪坐在地上,头一晃一晃的,一副浑浑噩噩的模样,嘴里还一直嘟嘟囔囔着,但又听不得声响,一有风吹草动,就吓得浑身打寒颤。
叶焕倒是对此景早有预料,问一旁的大理寺衙役:“可是依我所说的,这几日都未让他睡觉?”
其中一位衙役点头:“是,按驸马安排,兄弟们都轮流值守,他一合上眼,我们就用水将他泼醒,期间也没人同他说话。”
说着,那衙役瞧见赵听合眼,又扯了一把他的头发。
果然,折磨人的方式并非都是见血的。李然依主打一个肉身上的赶尽杀绝,而叶焕则更贯彻精神上的摧残。
如此看来,二人到真像是一对相配的夫妻。
“有劳,诸位先去忙吧,这里由我处理就好。”
叶焕说得和气,众人也自觉将赵听交到了许行手中,而后识趣屏退。
此刻,屋中只余下三人,叶焕起身向前,俯身,在赵听眼前轻唤:“赵大人?可是需要休息?”
男子声音清润柔和,眉目之间也透着温润,那与人关照的眼神,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一样。
赵听听到声音先是一抖,而后才循声看去,见是叶焕,忙来了精神,连连磕头道:“叶大人!下官知错了,下官什么都愿意招。”
“什么都愿意招?”
“什么都愿意招!”
叶焕朝许行递了个眼神,便见许行放开了赵听,去案上拿起了纸笔,准备开始记录。
赵听一五一十地将自己所知道的讲述出来:“其实那卷子本来依下官的职级是看不全的,但是有人相助,施了点手脚,让保管其它两套试卷官员的卷子也都转到了我手中,我这才能知道全部会试考题。”
叶焕冷冷扫他一眼:“是何人在助你?”
“彭泽起。”
“彭泽起!”许行失声,眸中染上惊色,与回过头来看他的叶焕对上视线。
彭泽起,燕王府的幕僚,此前曾与叶焕一同筹备围场刺杀李然依一事。
若科举舞弊有他的身影,那么势必燕王也参与了进来。
叶焕未曾料到这事情竟牵扯到燕王。
此前他与燕王合谋,自是知道燕王狼子野心。
作为先帝胞弟,英宗皇帝现在世的唯一子嗣,燕王自然不甘对如今这个无所建树的小皇帝臣服,于是便幻想着能先除李然依,而后再拉小皇帝下马,接着行其它周转之策,好让自己登临帝位。
叶焕知道他所图,所以与他合谋也只是想一石二鸟,先借他之手杀李然依,再以谋逆之名拿下他,如此宗室之患皆可为皇帝所除。
只是,他没想到的是,他本已假意投诚燕王,燕王却还是瞒着他行了此等为害朝局、枉对天下士子的丑事,倒是低估了他的阴毒。
叶焕想到这些仍沉色问道:“你与他怎么相识的?”
赵听道:“叶大人不知,我与他是同乡,少时一起求学,后来他久试不中便去了燕王府做幕僚,不过……”
“不过你们期间仍有联系,他以燕王府之势替你打点仕途,助你步步高升,而你也借礼部官职之便,为他传递朝堂之事,是不是?”叶焕见他突然缄口难言,替他说了下去。
赵听被诘问的无地自容地垂头默认。
“那你贩卖考题所得的脏银也都交给了他?”
“没有没有。”赵听连连摆手摇头,混乱的发丝如笤帚上的木须在空中扫开,跟随动作晃动出声的铁链,也似有节律地应着,“那些都是下官鬼迷心窍,自己做得主,谁知那买题的士子是个沉不住气的大嘴巴,还没放榜就自己上赶着出去炫耀了。”
叶焕一贯沉静面容露出了一抹厉色,声音如寒冰刺骨,他说得无奈:“看来赵大人如今恼的还是那个士子啊。”
赵听现下精神虽有些恍惚,但脑子里还算清楚,发现自己说错了话又开始谢罪:“不不,是下官失言了,下官恼的是自己,恼的是当初为什么要听彭泽起的话去办那事,下官,下官真是悔不当初。”
说着,他抗着铁链的重量,艰难地给了自己几巴掌。
“够了。”叶焕看着赵听那一副虚伪模样,心中生了股恶心,“你若真觉得自己有罪,想要将过补过,那你余下时日便要听我的。”
他低沉下声音,缓了语速,拿出李然依的法子:“策谋科举舞弊,罪同欺君,可夷灭九族,赵大人若是想拉人陪葬,那么之后也可自便。”
审讯室中,只几处小高窗,又多以铁栏封闭,难得照进几缕阳光,也不见温度,一向俊朗的脸庞,在未见光的那一半如今也添了几分阴鸷。
可赵听哪管那么多,如抓着救命稻草一样,慌忙点头应下:“好好,都听叶大人的。”
—
叶焕假中审案,李然依也没闲着。
虽说皇帝和朝中某些人盼着她休息,但李然依焉能不知道他们心中的小心思。
本来那群人都已开始暗喜李然依愿意承接圣意休沐三日,没想到她反手就让皇帝下旨,休朝两日,以同庆长公主大婚之喜,再加上三月十五本就是休沐日,如此一来,那些人简直就是白忙活、空欢喜一场。
不仅如此,用完早膳之后,李然依还召集了重臣于公主府中议事,俨然是自己组建了一次小朝会。
不过这三年来,她做过此类张扬之事也不在少数,大家竟也都开始习以为常。
众人将各部事项逐一禀明之后,便各自散去,随后李然依又单独召见了金吾卫上将军薛绍勇。
薛绍勇于书房长廊外卸了佩剑,径直走入房内,向李然依半跪行礼:“参见长公主殿下。”
李然依面露和善:“薛将军请起。”
“谢殿下。”薛绍勇起身,带动盔甲甲片作响。
“围场刺客的出处可是查到了?”李然依问。
薛绍勇道:“还在追查中,应是快有结果了。”
“抓紧一些罢。”李然依如鲠在喉。
然她复而又严肃道:“不过本宫今日召你,是有其它事情要你去办。”
薛绍勇拱手:“但凭殿下吩咐。”
—
李然依处理了一上午的政事,突然有些乏了,她遣了薛绍勇,兀自撑着额头,半坐着小憩。
昨夜叶焕到底睡得好不好,她早上并非真的关心,只是她昨晚宿在书房,却是真真的没歇好。
对了,叶焕呢?
李然依瞥眼瞧见满堂的红绸喜字,倒是不自觉地想起了自己的驸马。
他一向勤勉,莫非真去大理寺审案了?
他那文弱身板可是受得了狱中潮湿?莫不是真把他逼得太紧,一个好好的礼部侍郎,怎么偏就派人家抢了大理寺的活,让他去审案了呢?
可那日在他府中,他为她挡下瓷瓶时却并不失男子气概,而且,那双揽在她腰间的手也是宽厚有力……
李然依摇摇头,发现自己闲适下来竟会想这么多。
真是见鬼了,难不成是成了亲的缘故?
她正起身,看向屋中的布置,问她的贴身婢女晓柔:“这些东西需要挂多久?”
晓柔笑回道:“回殿下,要挂满一个月呢,而且门上的喜字还都拆不得,需得等它自己脱落,这样公主和驸马才能长长久久。”
李然依怔了怔:“啊?”
和叶焕长长久久,她好像不是很需要。
“罢了,就等它这样吧。”李然依叹了口气,重新取过一份奏折,再次投入到朝政之中。
另一头,叶焕心头却是憋着劲。
祸乱科举,这个燕王可真是让他恼火。
回叶府的路上,他在马车中想到,彭泽起应是还在京中,于是让许行发出信号,约他相见。
而这彭泽起确也是认他,方一看到信号,便约在了下午与他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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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内某处僻静小馆,叶焕带着许行上了二楼雅间,房内已坐好了一人,行商打扮,唇下配了一缕稍长的山羊胡,看着倒是有几分精明。
那人见叶焕开门进来,起身拱手相迎,正欲开口就遭发问:“为什么要在科举上动手脚!”
彭泽起初时稍愣,而后失笑一声:“还是没能瞒过叶大人。”
“哦不对,如今是叶驸马了。”他改口道。
叶焕不想与他周旋,双眼紧紧盯着他,面露冷厉:“你不用在这里顾左右而言他,可是燕王指使你这般做的?”
“是又如何?”
“王爷不信我?”
彭泽起吃笑道:“驸马怎么会有如此想法,王爷可是把驸马当人才般器重。”
“既然如此,如何会让你去安排人通过科举混入朝堂?”
经赵听在牢中那般说,叶焕就猜到,燕王是想在朝堂培养自己的新势力。
彭泽起也不瞒他,但话也半真半假:“不是不信任,而是担心驸马一人孤掌难鸣。”
叶焕呵呵两声,自是不信:“那彭先生可愿把名单交予我,我也好为新士子安排一番。”
“这个嘛……”彭泽起摸了摸胡子,犹疑起来,“这个就先不劳驸马费心了,先等在下问过王爷以后再做定夺。”
叶焕敛回笑意,他自是没想过彭泽起会因他的一句话就将名单交出来,他不过只是诈一诈他。
此前赵听贩卖试卷,被抓的到底只是那些个自己利欲熏心、想走捷径的举子,这背后由燕王安排的人却不会这般张扬。
虽说在殿试前又出了一套试卷重新会试,但也难防燕王的人也过了关,而彭泽起此举便是验证了叶焕的猜想。
叶焕佯装无奈,抱怨起来:“看来王爷果然是不信任在下,罢了,良禽择木而栖,便祝王爷早日功成吧,在下便不奉陪了。”
说完,他起身就要走。
“诶……”彭泽起连忙叫住他,虽说依燕王的意思只可利用不可托付,但若人都跑了,哪还有利用的选择。
“驸马且慢。”
彭泽起换了套说辞:“此事并非是王爷不信任你,而是兹事体大,在下也没有名单呀。”
叶焕仍不肯就此放过:“那依先生所言,为何此事又要瞒着我呢?毕竟我为礼部侍郎,操办起事来不比赵听更为方便?”
彭泽起尬笑回道:“这也是王爷的意思,想来是不愿驸马太过操劳,分心太多。”
叶焕轻哼一声:“王爷还真是思量颇多啊,如今礼部事务繁杂,我还真抽不开身帮先生,先生以后行事也不必来找我商讨,都依王爷的意思开办吧。”
叶焕甩袖,负手背过身去。
彭泽起瞧着他倒真像是一副委屈生气的模样,竟突然心安,行到他身前,宽慰道:“驸马,如今还真有一件事情需得你来做不可。”
“何事?”叶焕高出他大半个头,如今距离正适合睥睨。
彭泽起小声说道:“近身,刺杀长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