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说话间,宫里派来服侍的人已经就位。
江洄把正殿让给凌之妍,带人去了西偏殿。
木炭、火盆,一桶一桶冒着白气的热水被抬入正殿,凌之妍在侍女们的服侍下褪去衣裙,坐进热气氤氲的浴桶里时,浑身鸡皮疙瘩都立了起来,似乎有些不习惯这周全妥帖的热度。
她将下半张脸也沉进了热水里,鼻子酸酸的。
江洄虽然尚未复位,但一应衣食用度都比照皇子,凌之妍自然也得到了皇子妃的待遇。
沐浴后,女官为凌之妍换上新衣,又抹了护肤的油脂,细声询问道:
“夫人的皮肤真好,又细又软,只是鼻梁上有颗小痣,一会儿上妆的时候可要遮掉?”
前世凌之妍的鼻梁左侧便有一颗小痣,痣是棕色的,小小一点,不大显眼,但细看又颇具特色,她一直都很中意。
穿越后的这具身体跟她原来的极为相似,连鼻梁上的这颗痣都一般无二。
凌之妍摇头道:“不用,维持原样就好。”
上完妆,女官将凌之妍的长发挽起,发上缀了薄如蝉翼的精巧金饰,几缕流苏垂落鬓畔,一身赬霞如意纹的大袖衫,下搭飘逸的曳地重纱裙,翘头丝履。
不仅外衣华贵,里衣也极为贴肤,还有蓄了鹅绒的中衣,出门时,侍女又捧来一身狐狸毛的斗篷和裹了丝缎炉衣的手炉。
正殿门复又开启,冷风灌了进来
凌之妍下意识要避开,却恍然发现,除了脸上有点凉,身上竟一点不冷。
新衣服啊。
这可真是……太好了。
她忽然生出一种只要能穿得暖暖和和的,就算真的让她当这个皇子妃,她也愿意的感叹。
她在侍女的搀扶下跨出门来,院子里已经站了些人。
迎面一身黑衣的是长歌,而背对着她的人,身着浅色缀金丝的宽袖大衫,暗色的毛绒斗篷,黑发全部束起,银冠在腊月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他稍侧了头,似在跟另一个中年将领交代什么,原本长满胡须的下颌光洁如新。
也许是带伤的缘故,他唇上依旧没多少血色,认真说话时,唇角的弧度压平,不用刻意表现什么,便自有一股威严气势。
“江洄?”凌之妍提着裙摆走上前。
她走得有点着急,侍女们急急忙忙地跟在她身后,一连串的脚步声惊动了院中人。
江洄停下话头,转身望来。
“怎么?”
凌之妍压住脚步,脸上有些热气上涌,刚才叫江洄的行为完全是下意识举动,没有明确目的,若要说有,大约是……
她想看他的正脸。
她想看他剃完胡须、束起黑发后的模样。
她想看那道冷月般的身影转过来,桃花眼中的光亮落在自己身上,她想看他被遮掩了许久的、传闻中能引起天街堵塞的真容。
江洄抬手,止住了赵达的汇报,往凌之妍走去。
“怎么了?”他微微俯身,英俊的面容在凌之妍眼前陡然放大,那双桃花眼仿佛要占据她的所有视线,上下扫动的睫毛又密又长,如月色般清冷的香气氤氲缠绕。
凌之妍呼吸一滞:“没事,没什么,我就想问……想问问后面什么安排。”
凌之妍有点语无伦次,两颊滚烫,眼睛仿佛粘在了江洄脸上。
“你的脸好红。”江洄疑惑,手伸向她,“胭脂擦多了?”
“唉……”凌之妍惊得后退一步,挡住自己的脸,“没,那么红吗,我……我让她们擦掉一点。”
说罢,她匆忙回头,快步走回正殿。
胭脂当然没有擦多,凌之妍回正殿后,平复了好一会儿,才将脸上的热意压下。
那抹红霞终于消失在门后,院中的江洄缓缓直起上身。
砰,砰,砰,心脏跳得极快。
他闭了闭眼,一丝愉悦溢出嘴角。
“郎君,我们的人已经编入队伍,算在昭阳郡王派的人里。”赵达没注意到异常,又继续禀报要事,“车驾也已备好,随时可以启程。”
凌之妍出来的时候,车队已经整装待发,她匆匆在侍女的引导下,上了中间最奢华宽敞的那辆大安车。
刚撩起门帘,便见江洄已经脱下斗篷,端正地跪坐在矮几一侧。
车里的空间不算小,但如果是两人一起……在寒冷的废院里还不觉得,周围一旦暖和起来,江洄的气息混着药草香气,若有似无地缠绕鼻间。
“快启程了,先来坐下。”江洄并不看凌之妍,指着自己对面的支踵道,“你喜欢茶浓些还是淡些?”
车轮辚辚,外头传来下令启程的声音,厢中轻摇,凌之妍坐下时没稳住身形。
“当心。”
江洄长臂一伸,扶住凌之妍的臂膀。
他手心灼热,待凌之妍一坐稳,又触电般松开。
“途中颠簸,当心些。”他淡淡道。
“我没事,你动作这么猛,伤口痛不痛?”几日来凌之妍一直帮江洄上药,最是清楚他的状况。
他的伤口还未大好,一不小心就容易绷开。
“无事。”江洄低低道,“不问问我找你过来的缘由吗?”
这辆大安车的后面还有一辆装饰更为柔美的并车,凌之妍本就猜测那是属于她的。
从江洄口中确认了这一点,她过速的心跳终于缓和下来。
她深吸一口气,在江洄面前坐定。
“那你找我来什么事呀?”
凌之妍反手虚托着脸颊,小小的鹅蛋脸上略施薄脂,杏眸弯弯瞧着江洄,流露出一丝狡黠。
随着车厢晃动,金色的缀饰在她乌黑的鬓间簌簌轻晃,为明媚娇俏的容颜添上一抹华贵。
金饰反射的光,映照在江洄唇边。
他略低下头,不知思索着什么,轻轻问道:“你的同胞兄长叫什么名字?”
“凌子焰,怎么了?”凌之妍回忆道。
“字又生?”
“你怎么知道?”凌之妍惊讶,“你派人查了?”
“尚未。”江洄探身,拿起小炭炉上的银吊子,将热水冲进茶壶里,“他是怎么死的,详细说与我听。”
他制茶的动作行云流水,很快将茶盏推到凌之妍跟前。
云脚渐散,如远山雾退,意境悠长。
凌之妍抿了一口。
“如何?”
“有点苦。”凌之妍皱了皱眉,她更喜欢甜口的东西。
“那下次让他们制了果麸饮子来。”江洄道,又给凌之妍倒了杯白水。
口中的苦涩被白水冲淡,但随之翻涌起的记忆,却远比茶汤苦涩。
凌又生的死在原身记忆里是极为浓墨重彩的一笔,那是她从小最为亲厚的兄长,是母亲死后,在她心里唯一可称为至亲之人,但他却在某个秋夜,焚火而死。
尸身被烧成焦炭,在倾盆而下的雨里,蜷缩成极为扭曲的形状。
她只跟江洄提过一次兄长的事,江洄也没再追问,今天是怎么了,他怎么突然想起这件事了?
“我想确认一件事。”江洄的食指刮搔着茶杯边缘,缓声道,“周构一案的证据,你是否是在又生处看到的,以及,他死前可有留下什么话。”
“你认识凌子焰?”凌之妍敏锐地察觉到江洄话里潜藏的信息,反问。
“是,”江洄正色道,“他是我的人。”
“!”凌之妍双眸寸寸瞪大,“难道周构案你……”一早就知道?
“不,我事前并不知晓,甚至,如果你不告诉我,我都不知道他已经……死了。”江洄淡淡吐出这两个字,颇为自嘲地一笑,“他曾提过令堂早亡,所以你提起家事时,我便猜出你是他口中相依为命的胞妹。”
竟然还有这一层关系。
当日的情形又翻涌上来,难怪江洄在她申辩后不久,就软化了态度。
“你怎么不早说?”
“何必早说?”
江洄低头喝茶,眉眼垂落,竟漏出一丝伤感。
“那为什么现在说?”凌之妍又问。
“自然是因为我出来了。”江洄抬眼,瞧进凌之妍眸中,“又生的死绝不是意外,既然我出来了,那便要揪出下手之人,替又生报仇。”
原身的母亲死时,她刚四岁,凌子焰也才十多岁。
那时的记忆疏落零散,她只记得自己似乎总依偎在某个骨感瘦弱的肩头,少年细长的手臂托着她,背她踏过萤火与蓬蒿。
那些记忆不属于凌之妍,但对兄长的依赖亲昵,仿佛与自己的前生重合在了一起。
“他的死是不是跟你有关?我出嫁前,凌氏的人曾说,我家不能再出第二个叛徒,所以第一个是他,对不对?”
江洄举杯的手顿住,显然没料到凌之妍会突然质问。
他放下茶盏,正色道:“从凌氏的角度来说,大约是。”
“好。”凌之妍掖了掖眼角的泪,坚定道,“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
那日交流过后,凌之妍便回了自己车驾,与江洄说话的机会变得极少。
废院里江洄受伤后,为防自己晚上睡相差让江洄伤上加伤,她一直把床让给他睡。白天为了照顾他更是忙里忙外,现在好不容易有吃有喝有人伺候,她便抓紧时间补眠休息。
这几日除了必要的活动和进食,凌之妍几乎都在睡觉,所以当他们的车队穿过疫区时,她也并不知道。
直到那个满身是火的人,嘶吼着,破开守卫,冲向她的车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