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洄的内脏大概伤到了。
凌之妍把他弄到床上没多久,他忽然大吐起来,胃里仅有的一些食物和黑红的血一起涌了出来。
幸好他是俯卧着的,凌之妍后怕地想道。
她给江洄盖上了被子,决定先到厨房弄一些热水来给他清洗伤口,走前她戳了戳江洄苍白的脸颊,嘱咐道:“你还不能死啊,等我回来,知不知道?”
江洄依旧昏迷,自然是没有反应的。
但凌之妍也不在意,单方面宣布道:“说好了,不许反悔。”语罢,她用最快的速度冲去了厨房。
打水、生火、清理创口、上药,凌之妍没什么经验,反反复复折腾了好几个时辰。
等她终于给上好药的江洄盖上棉被,直起腰来,外头已经彻底黑了下来。
风雪交加,哐哐击打着门窗,屋里的温度已几近零下。
凌之妍不敢休息,她搓了搓满是伤口的手,用剩下的一点水清理起地上和床榻架子上沾到的污渍。
上药的时候江洄又吐过几次,后来几回已经没有食物可吐了,只有血和一点胃酸,所幸他黑红的嘴唇终于缓解了一些,不那么可怕了。
吐过几次后,江洄迅速烧了起来。
清理完地上的污渍,凌之妍往手上呵了几口气,稍稍捂暖一些,又去探江洄额头上的温度。
烫得吓人!
他两颊通红,嘴唇由黑红变成了青紫,倒是不再咯血,但呼吸快得很不正常。
怎么办?
凌之妍望了眼门口的方向。
值守室里没有灯火,谢臣安打完人,就将所有部下都撤出了废院,这也断了凌之妍最后的求助可能。
大门那儿会有希望吗?
凌之妍贝齿轻咬,她忙这么久,只来得及啃了半个冷馒头,外头少说有零下十五六度,她现在出去叫门,也不知道是求得大夫的几率更大,还是冻死在外边的几率更大。
“别……”
凌之妍正要动,忽然一只手抓住了她。
江洄眼睑半张,沉黑的瞳仁在幽暗的室内点亮了一盏星光,他侧头,茫然地看向凌之妍。
“你醒了?”凌之妍难以置信地在他床头蹲下,“江洄,你能看见我吗?”
江洄握着她的手,眼睑一开一合,急促地喘息着。
他没有说话,只有手缓慢地动了起来,凌之妍顺从得任他拉着自己的手,贴上灼热的脸颊。
“别……走。”
低沉嘶哑的声音几近呢喃,话音未落,那双桃花眼又无力地闭了起来。
废院里没有镜子和剃刀,所以江洄日常也不剃须,凌之妍进来的时候他就是一脸的大胡子,如今还是。凌之妍的手贴着他的脸颊,他脸颊通红,胡须又黑又密,刮搔着凌之妍的手掌。
可怖的温度在此刻反倒成了一种安慰。
凌之妍在床头坐下。
“你能活下去的,对吗,江洄。”凌之妍的拇指轻轻滑动,抚过他因疏于打理,而略显粗粝的皮肤,“我们还要一起出去,我才穿越过来就被关在这里,都还没有见识过真正的大烨。”
凌之妍感觉自己的手也在微微发烫,不知道是不是也烧起来了。
她又给江洄掖了掖被角,把屋里仅剩的一件外衣也压在了上面,她瞧了眼门口,想起身过去,手却被拉住了。她又坐回床头,不知不觉间,她靠在床头,一手贴在江洄灼烫的脸上,一手垂落下来,世界陷入一片黑寂。
……
风从窗棂的缝隙透进一丝。
谢臣安停下焦灼的步伐,在炉火边烘烤着冰冷的手。
他虽依旨留下了伤药,却也撤出了废院值守之人,并命令严加看守,不许出入,更不许与院中人说话。
脊杖乃重刑。
寻常人受二十杖便是重伤,五十杖致残,八十杖丧命。
江洄受了五十杖,就算他是铁打的,在这样缺医少药的废院里熬着,恐怕也凶多吉少。
若他果真丧命,那件事还要查吗?
谢臣安有些犹豫。
今次又入废院,他终于想起了凌氏身上的那件灰鼠毛领衣衫为何古怪,那曾是宗正寺那位失踪嬷嬷身上的衣物!
她的衣物出现在废院,人却消失无踪。
周构被押走后,谢臣安试图追查过宗正寺那几人的下落,却杳无音信,如果凌氏身上那件真的是宗正寺嬷嬷的衣物,难道那几人还身在废院之中?
谢臣安越想越心惊,又焦躁不安地踱起步来。
……
“咳……咳……”
喉间堵塞之物终于松动。
一丝血腥味在口腔中蔓延开来。
“你先别动。”熟悉的声音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飘来,他的掌间一空,隔了一会儿,不知是什么人引导着他,轻柔道,“往这里吐。”
凌之妍一听到咳嗽声,便猛得惊醒。
她甚至来不及查看江洄的情况,连忙从床底下抽出那个缺了口的痰盂,扶着江洄半抬起的头,看他吐出一口混着血块的痰。
实在是昨天用冷水洗地的记忆太深刻,凌之妍放好痰盂后,心脏还砰砰跳个不停。
她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身体。
昨夜,江洄一直握着她的手不放,害她用极其别扭的姿势在床头坐了一宿,幸亏足够累,倒也睡着了。
只是就这么坐着睡了一宿,凌之妍浑身发凉,两腿都是麻木的。
她蹦哒了几下,跳转到面对床榻的方向时,却意外对上了一双仍泛着微红的眼。
凌之妍愣住,忽然鼻尖一酸,她矮身蹲到床前。
“你终于醒啦。”
凌之妍想故作轻松,可是浓重的鼻音根本盖不住,她伸手,想摸一摸江洄的脸,可此时他们目光交叠,她又尴尬地收了回去。
“手怎么了?”江洄抢先一步,握住了她。
凌之妍白嫩的手上忽然多了很多伤口,手指上有几道还渗着血丝的割伤,手心红了一大片,明显是被烫的,还有几处又红又紫的冻疮。
“没什么,不小心弄的。”凌之妍不自然地错开与他交叠的眼神,“你还在发烧,再睡一会儿吧。”
她尝试把手抽出来,江洄却不肯放。
昨天他虽痛昏过去,却不是什么都感知不到,他不时能听见有人在跟他说话,那声音时而轻巧灵动,时而咬牙切齿,时而带着浓重的哭腔,究竟说了什么,他已经记不真切,只记得它始终萦绕在沉黑冰冷的梦境之中,规劝着他,远离深渊。
“昨夜……”江洄摩挲着她手腕的边沿,眼里闪过一丝不忍,声音低得几乎融进了空气里,“……辛苦你了。”
“不辛苦,也就是跑了二十多次厨房,烧了十几回水吧。”凌之妍稍一用力,终于抽回了手,她从床头站起,转身走出几步,“你能醒过来就好,我也算没有白忙。”
“呵……咳……咳”
笑声中混着难耐的咳嗽,从身后传来。
沙哑低沉的男声轻轻刮弄着她的耳蜗,江洄笑完,顺了口气道:“灶台里的火不是被你灭了,怎么升起来的?”
“自然是用你的匕首。”凌之妍转身,瞪了眼嘴角仍残留笑意的江洄,“现在匕首在我这,你的小命也在我的手上,不许笑,不然不给你饭吃。”
两人能和平共处后,凌之妍也没少跟江洄斗嘴,但对方心理素质过硬、战斗力超群,凌之妍输多胜少。
此时江洄终于醒过来,凌之妍心情放松,又忍不住怼他。
不想江洄这一次却没有回嘴,他虚弱地咳了两声,苍白干裂的嘴唇又勾起微弱的弧度,轻轻道:“好,不笑。”
凌之妍一愣,江洄受个伤,怎么那么好说话了?
她狐疑道:“你真是江洄?”
“不然?”江洄挑眉,又摊开手掌,“手给我看看。”
见他的神情终于恢复正常,凌之妍松了口气,她还是比较习惯这个冷冷淡淡的江洄。
在江洄的坚持下,凌之妍弄了点所剩不多的药膏,擦在手指的割伤上。
谢臣安留下的药药性非常烈,昨天给江洄用的时候,他就反应很大,此时凌之妍把它涂在自己的伤口上,立刻倒抽一口冷气,钻心刺痛感直插她的皮肉,仿佛要灼烧起来。
“这玩意儿真的是药?”凌之妍快疼哭了。
“烈性伤药,效果还行,但是极疼。”江洄道,他动不了,只能招招手,等凌之妍自己过去。
“干嘛?”凌之妍磨磨蹭蹭地靠近,她怀疑江洄让她涂药,有什么不可言说的阴谋。
“吹吹就不疼了,”江洄却道,紧接着,果真轻柔地吹向她的伤口,“今日能不落水就别落水,若实在要落,用完水记得再擦一些。”
话音未落,另一只冰冷的手忽然贴在了他的额头上。
“怎么?”江洄疑惑。
手贴了一会儿,又往他脸颊和脖子贴去。
江洄往后让了让,与之拉开寸许的距离,不自在道:“摸什么?”
“摸你是不是烧得更厉害了。”凌之妍道,又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两相比较,“好像比昨天晚上好些,但你是不是有点晕?或者脑子糊糊的?”
人有时候很奇怪,高烧的时候特别清醒,烧退下来一点后,反倒迷糊了。
比如现在的江洄。
“没有。”江洄拨开凌之妍又要继续探温度的手,平淡道,“这点伤还不至于让我神智不清。”
“喝醉的人都爱说自己没有醉。”凌之妍嘟囔道,她叉腰,想教育一下江洄,隐瞒病情是不可取的,但外头大门忽然有了动静。
凌之妍双眼一亮,开饭了!
“你躺着别动。”她不放心地叮嘱道,一溜烟地跑出房间。
江洄趴在原位,目送着凌之妍的裙角擦过木框,消失在了门后。
他眼神暗了暗,手指不自觉朝门的方向抽动了一下,某些从未有过的情绪自他眼中一闪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