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
“好想再吃一口啊!”
酱牛肉吃完了,廊柱下,凌之妍骑在条凳一样的回廊栏杆上,晃荡着双腿感叹。
江洄眼皮子都没抬,他站在廊外,利索地将拧成麻花的衣裳从木盆里捞起来,抖开挂到晾晒绳上。
“江三郎,要不我帮你吧?”
凌之妍探出手,揪了下江洄用襻膊束紧的袖子。
江洄摊开手掌,没好气道:“那再给我一两酱牛肉?”
“你!”凌之妍怒瞪他一眼,转而又垂下肩,无奈道,“好吧,我不添乱了。我早上又把厨房的火弄灭了,一会儿还得烦劳你去升起来。”
凌之妍从小养尊处优,没过过苦日子。
她昨天用手上的最后一两酱牛肉,求得了江洄替她洗两件衣裳,但厨房的灶火又……哎,她起初不懂,在没有火柴的古代灶火不能灭,现在知道了,可实践难度过大,再次失败。
“你别用眼神杀我,我知道错了还不行吗?”凌之妍半张脸躲到了廊柱后。
“我……”
江洄刚要自辨,外头忽然一阵嘈杂,他敏锐地回头。
沉重的大门缓缓打开,两列骁卫郎步伐急促地涌入废院,谢臣安居中,手举玄黑锦轴,大步走来。
“庶人江洄接旨。”
谢臣安站在门内不到十步的地方,远远望向两人所在,高声道。
“怎么回事?”凌之妍疑惑,他们诱使谢臣安搜院的计划还没成功,烨都怎的就发来了圣旨,“关于周构吗?”那没必要告知他们呀。
江洄神色冷凝,解开了襻膊:“你回屋去。”
“什么意思?”凌之妍小跑几步,追上江洄,“大烨律规定,夫妇双方都在的话,必须都出来接旨,否则视为大不敬。我们不能落下把柄,你忘了吗?”
江洄回头瞥了她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谢臣安那边已经等得不耐烦,派了几个骁卫郎拿人。
江洄很快被他们押走,凌之妍也一样,不好的预感在她心底蔓延开来。
“跪下。”
两人被压在谢臣安脚下的石板地上。
谢臣安垂下眼眸,凌之妍脖颈上的灰鼠毛跟着她的动作在寒风中颤栗。
他昨天便注意到了,回去后越想越觉古怪,废院里能有什么,他大致有数,凌之妍身上这件灰鼠毛领未免过于华贵。
难道是江洄偷偷教人夹带进来的?
不过,他今天来不是调查此事的,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谢臣安清了清嗓子,展开了那份玄黑圣旨,宣读起来。
圣旨上的内容他早已知晓,这也不是圣上首次训斥江洄了,不过相比先前只是口头训诫、敲打,此次又添了点实际的惩罚。
“……脊杖五十,以儆效尤。钦此。”
谢臣安念完,牵起唇角,愉悦道:“江庶人接旨吧,铁杖已经备下,随时可以开始。”
上回周构失手,只打了他一下,谢臣安惋惜不已,此次圣上亲下旨意,足足五十杖,他已经布置了下去,定叫江洄留下些什么。
凌之妍跟着江洄磕完头,铁杖被抬上来的时候,她才后知后觉地紧张起来。
上回周构只打了一杖,江洄就发烧卧床,足足养了两日才能行走自如。
五十杖……这是什么概念?
凌之妍不敢想,如果江洄真的出了什么事,等待她的命运又是什么?
凌之妍被一名骁卫郎粗鲁地甩到一边:“凌夫人,莫要干扰行刑。”陆久在谢臣安看不见的角度,给凌之妍使了个眼色。
凌之妍感激地颔首,收拾好情绪,很快躲到了人群之后。
江洄笔挺地跪在地上,地上没有垫软垫,他的衣裳也不厚,膝盖磕在冰冷坚硬的石板上,却分毫不动。
“架势不错。”谢臣安挥手招来行刑的人,“不过别怪我没有提醒你,跪着受刑,更难受。”
“是么?”江洄抬眸,“那就打吧。”
砰!
话音未落,铁杖骤然击来,江洄闷哼一声,嘴角沁出了丝丝血迹。
他咬紧牙关,跪得笔直,目视前方。
谢臣安就站在他正前方,施刑者数到十的时候,他皱着眉避开了与江洄交错的目光,江洄仍没有动,那目光仿佛也不是真的在看他,可它仍然射在了谢臣安的身上,让他不自在。
“把他给我按下去。”谢臣安恼怒道。
行刑的人停下脊杖,去按江洄的肩膀,他却纹丝不动。
“按律,脊杖可以跪着受刑。”江洄咬牙道,说话间,嘴角的血再也止不住,滑落下来。
谢臣安嘴角抽动了一下:“到时脊骨断了,别怪我没提醒你。继续!”
砰!
铁杖落下,恍惚有音爆之声。
凌之妍已经退到了门前,躲在廊柱后面,她露出半张脸,不忍地望向江洄的方向。
他背上已经印出了明显的血迹。
二十多杖了,凌之妍又往廊柱后缩去,江洄还是纹丝不动,连一丝低吟也没有,若换做是她,肯定已经疼晕过去。
凌之妍不敢再看,背过身靠在廊柱上。
究竟发生了什么?
不知是寒冷还是恐惧,她止不住地发起抖来。
砰,砰,砰。
铁杖施暴之声不绝于耳,凌之妍强迫自己想些别的,默念起刚刚听过的圣旨内容。
“……废皇三子江洄,骄横跋扈,紊乱朝纲,……虽废弃尊位,仍不知悔悟,朕……”凌之妍断断续续地回忆着,两手都不自觉握紧了拳头,攥在胸前。
她有点过度呼吸的症状,控制不住地快速抽了三口气,颤声道:“是,紊乱朝纲?”
乱了……什么?
凌之妍又偷偷瞄了眼柱子后。
江洄还是跪得笔挺,背上的衣服都碎成了条状,整个后背高高肿起,充斥浓重的青红色,许多地方的皮肉已经破开,翻卷如一条条黑红的沟壑。
铁杖仍旧无情落下,准确地击打在江洄伤势最重的位置。
他的身形已经有些不稳,每次脊杖落下时,都止不住往前冲去,但又很快绷紧了身体,重新跪得笔直。
真的会残吧。
这样打。
“五十。”
最后的报数声落下,脊杖击中江洄的背部,他始终高昂的头,猛然垂下。
江洄!
凌之妍猛地起身。
谢臣安和骁卫郎们还在,江洄跪在他们中间,她咬住了嘴唇,尝试站起来,小腿肚却不住打颤。
“把她拖过来。”谢臣安却注意到了她,淡声吩咐。
凌之妍被粗鲁地甩在江洄身边,也跪在了地上,石板地不仅又冷又硬,还有不平整的凸起,她吃疼得低呼一声。
谢臣安垂眼看去,他跟凌之妍无冤无仇,神色略微缓和了些:
“庶人凌氏听旨。圣上口谕,望你恪守妇德,时时规劝,与江洄安分度日,钦此。”
“圣上什么都不问夫君,就要斥他不安分么?”凌之妍抬起头,眼泪顺着两颊汹涌而下。
她咬着唇,水汪汪的大眼里既是委屈又是愤怒:“劳烦谢郎将转呈圣上,妇人不懂高深的道理,只知夫君深念兄长,绝无不忠不悌之念,还望陛下明鉴。”
谢臣安没料到她竟敢当众驳斥圣意,愣了一下,目露轻嘲,江洄似乎对这个女人不大怜惜,她却还真心以待,愚蠢。
他目光又落在那件灰鼠毛领上,忽而有什么,闪进了他的思绪。
这件衣裳是……
“要跟陛下申辩的话,等你们能出去再说吧。”谢臣安语罢,拂袖而走。
骁卫郎们如潮水般退去,天色由晴转阴,乌云黑沉沉地压了下来。
凌之妍被甩到地上的时候又磕到了膝盖,大婚那日破的皮才刚结痂,这下又蹭破了。起身时,创口擦到衣物,刺痛钻心。
“没关系的。”她哽咽道,用力擦干脸上的泪珠。
刚才骁卫郎离开前,有人留下了一个大木罐,言称陛下所赐。
凌之妍咬牙站了起来,捧起木罐查看。
木罐的材质很粗糙,表面还有木刺,凌之妍打开盖子,一阵淡淡的药香飘来。
呵。
乌云涌动,一片雪花从天上飘落。
凌之妍苦笑着,将木罐藏进怀中。
“都疼晕过去了还跪着,逞什么能。”凌之妍走到江洄身边蹲下,将他的一条手臂环在自己肩上,一手扶住他血淋淋的背,咬牙施力,把江洄架了起来。
江洄没有她想象中的重,但他很高,一双长腿无力弯折着。
雪势渐大,狂风骤起,凌之妍顶着风往正殿方向慢慢挪去,江洄的头无力地挨在她颈侧,口唇黑中泛红,呼吸急促。
“喂,你不能死啊。”凌之妍的心往下急坠,“我们还有盟约没有完成呢。”
“咳……咳咳……”
似乎是在回应她,江洄咳了几声,血从口中溢出,落在了凌之妍的肩头。
他眼睛似是睁开了一条缝,能依稀窥见沉黑的瞳仁。
“江洄,江洄你能听见我说话吗?江洄?”凌之妍又燃起些许希望,不住地喊他。
江洄没有回应,头像失去了生机,随着凌之妍的动作,又无力垂向了另一边。
凌之妍用力一拽,终于把江洄弄到了床上,她把江洄仰放,急切地撑开他的眼皮,又侧耳趴在他的心口。
砰……
砰……
心跳还在,虽然很微弱,但还在。
太好了。
“你后背受伤了,不能躺着,我帮你翻身。”凌之妍道,也不管江洄能不能回应,她用力掰过他的肩膀,又抱住他的双腿放到榻上。
榻上的人身上都是血,趴在那儿,像一片枯叶。
凌之妍伸手探进江洄压着的前胸,摸索片刻,找到了他一直贴身存放的那柄匕首。
“我可不是要占你便宜哦。”凌之妍嘟囔着,割开江洄还偶有连接的衣物,将重伤的后背完全袒露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