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洄搜身的手法极其娴熟,从她胁下一路检至脚踝。
他的神情专注,手滑过凌之妍的时候,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但两人间的距离太近了,连他呼吸的声音,凌之妍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砰砰砰。
紧张的心跳一刻不停。
原身的记忆片段翻涌而上,占据了凌之妍的脑海。
庆安二年起,江洄持节巡抚,从此凶名日盛,但在那之前,他也曾是年轻小娘子们的美梦。
大烨素有赠花的传统,女子若有心仪之人,便可赠他鲜花表达情意。据闻庆安初年时,江洄独自外出打酒,曾被闻风而来倾慕他才华容貌的小娘子们围堵天街,收到的花足以将人淹没。
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转身。”
江洄低声命令。
凌之妍不情愿地转过来,目光与江洄交叠了一瞬,很快错开。
当年的江洄应该只有十四五岁,身量未成,也许男女莫辨,大概……不,是肯定没有现在这样又粗又硬的茂密大胡子。
当年巡抚天下时险象环生,这搜身的本事江洄仔细练过。
凌之妍身上确无锐器,但手行至身前时,江洄摸到一片薄薄的纸张。
凌之妍恰好在走神,江洄动作极快,倏忽间,信已经到了他的怀里,凌之妍全然不知。
全部检查完,江洄退开两步,态度终于缓和些许:“得罪了。”
始终将她逼在墙角的气息终于散去,凌之妍松开已经被咬破的嘴唇,错乱的心跳稍稍恢复正常后,又骤然提速。
她仰起头瞪视江洄,握紧了拳头道:“你转过去,我也要搜你。”
“搜我?”江洄一愣。
他不意外对方生气,任哪个女娘忽然被男人从头搜到脚,都会羞愤难耐,但他没想到凌之妍竟然会提出这种要求。
明明已经被逼得眼角含泪,握紧双拳的手臂也微微颤抖,还要逞强吗?
“三殿下身手不凡,还怕我手无寸铁的弱女子不成?”凌之妍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几乎要满溢而出的紧张。
“激将法于我无用。我已经不是殿下,往后莫要乱喊。”江洄淡淡道。
说罢,他走向床边,伸手一掀,锦被哗得掀起。
确认床上没有藏东西后,他又快速将室内摆设的边边角角都搜查了一遍,最后才回到凌之妍面前:“可以,你搜吧。”
他张开双臂,红色大袖随着他的动作展开,如一对火红羽翼。
“转过去,举手贴墙。”凌之妍学着他道。
江洄很配合,果真去到墙边,面墙而立,摆好了姿势。
喜袍宽松,又未系腰带,是以不显身材,但现在江洄微微倾身,红裳垂落,不太厚实的布料很轻易便勾勒出了结实有力的背脊,毫无赘肉的腰线,和……
凌之妍闭了闭眼,挪开视线。
她是专业的,这就是一坨肉,不要害怕,他身上又不长刀子?
片刻后,江洄整理着衣襟,语带挑衅:“搜这么快,可检查全了?”
“自然是检查全了。”凌之妍不甘示弱道,“你既然已经检查过了,我冷,被子借我。”凌之妍说得飞快,不等江洄回答,径直脱掉丝履,跳上床,鸵鸟似地将自己裹住。
真没出息!
她暗骂。
刚才给江洄搜身的时候,她一开始表现得非常好。
然而等搜完背面,开始搜正面的时候,江洄的桃花眼一路追随着她,甚至勾起嘴角,露出意味不明的微笑。
凌之妍本来就紧张,被他这么一看,顿时不敢再下手了。
偏偏江洄更加放肆,察觉到她手有停顿后,低低“嘖”了一声,凌之妍被他“嘖”得耳根发烫,检查到大腿根的时候,彻底绷不住了。
草草一撸,爱谁谁,这面子她不挣了。
反正男女体力悬殊,江洄又像会功夫的样子,如果真的要对她不利,压根用不上工具。
凌之妍越想越气馁,慌忙结束了搜身。
等凌之妍坐回床上,江洄才完全放心下来。
刚才从凌之妍身上搜到的那封信一直藏在他身上,如果凌之妍真的坚持做完搜身,难保不会被发现。
生了会儿闷气后,凌之妍冷静下来。
她将裹住脑袋的被子向下挪了点,回头偷瞄一眼江洄。
“往后……我们会被关在一起吗?”她低低问道。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江洄以为她哭了,扭头去看,但对方只是静静坐在榻上。
原本被蒙住的脑袋露了出来,同时也露出了蓬乱的青丝。
披帛束发本就不是什么好主意,刚才的动作间,又有更多头发逃逸了束缚。
江洄思量片刻,从床头摸出了一支木簪,递给凌之妍。
“用这个。”
凌之妍睁开眼,木簪如树枝一般,有些曲折弧度,一端雕着简约花样,像一只抽象的凤首。
“真的给我?”
她试探道。
“不要就算了。”江洄收手。
“要要要!”凌之妍连忙横扑,夺过木簪,“多谢,我……试试看。”
凌之妍将披帛解下,把长长的头发梳顺,而后调用了一些原身关于盘发的记忆。
作为一个用惯了橡皮筋,又有点手残的现代人,她依照原身的记忆折腾了好久,手臂都酸得抬不起来了,依然是簪子一插,头发全散,失败。
要么还是用披帛吧。
凌之妍把簪子还给江洄,挫败道:“不用了,我弄不好。”
她垂着眼眸,地上的丝履一前一后,一正一反,暗示着主人上床时的迫切。
即使还裹着被子,她身上依旧很冷,原身的头发从来没剪过,厚厚地压在身上,时不时会滑下来挡住视线,连挪动身体时都必须注意不要被绊倒。
搜身搜回去又如何?
搜到一半落荒而逃又如何?
他们都是阶下囚,半斤对八两。
忽然,木簪被从指尖抽走,凌之妍抬眼,那支她总也治不住的细木条,在江洄手里灵活地转了个圈,凤首翘起:
“转身,我替你挽。”
江洄挽发的手艺也很生疏,但胜在十指灵巧。
他下手极狠,丝毫不担心会扯痛对方的头皮,凌之妍也较劲,疼得眼角都湿润了,硬是一声不吭。
“哭什么?”
江洄蹙眉,端详自己的作品。
他的手艺不错,将所有碎发都梳了进去,露出了女娘纤细修长的后颈,发髻也打得很结实。
可凌之妍似乎不太领情,擦掉眼泪后,狠狠剜了他一眼,没说话。
江洄眉头蹙得更紧了:“头发已经挽好了,发髻很好看,有什么可哭的?”
“那真是多谢你。”凌之妍嗡声道,抬手想松一松被扯着的头皮,最后还是放弃了。
“你究竟是生气还是伤心?”江洄又问。
他审问犯人的手段很高超,像凌之妍这样的,一炷香的时间保管什么都招了,但眼前的不是犯人,也不是他的下属或政敌,一时间,以洞察人心为傲的江洄,竟有些不知所措。
“往后要让你与我关在一处,委屈你了。”他生涩道,“只要你安分守己,我自不会伤害你。”
后半句话他接得无比娴熟,跟前面的生涩形成鲜明反差。
凌之妍刚要张嘴,又默默闭上。
算了算了,狱友而已,能借她簪子就很好了,她不该要求更多。
凌之妍调整了一下表情,打算跟江洄再道一次谢,不想江洄自觉说完了该说的话,已经闭上双眼,闭目养神去了。
凌之妍:“……”
好吧,不谢了,她反悔了。
阖眼休息的江洄锋芒尽敛,大胡子虽然碍眼,但他眉宇英挺,轮廓流畅。如果那双桃花眼不那么冷厉的话,应该挺好看的,凌之妍心想。
观他行事,也不像外头风传得那般乖戾嗜杀,至少他暂时没有要杀自己的意思。
甚至,他可能才是担心会被暗害的那个人吧?
方才江洄进门时,眼中不仅有怒意,更有浓浓的戒备,他担心自己要对他不利么?
凌之妍虽然生气,但也懂他搜身背后的意义。
这桩婚事是圣上所赐,凌氏害怕沾染江洄的晦气,但并无对他不利之心,他们之间也应该没有冲突,那么是……
红衣嬷嬷在院门口吵架的情形忽然冒了出来。
宗正寺是管理皇族事务的机构,目前寺卿之位空缺,代行其职的是少卿周构。周构出身芷郡周家,在他娶到史家女一飞冲天之前,跟同属芷郡望族的凌氏还多有往来。
史家乃两朝外戚,权势滔天,且跟江洄一派不睦已久。
难道,江洄在警惕史家?
现在他们被关在一起,又有夫妻名分,如果史家有对江洄不利的可能,她也得多长个心眼。
凌之妍清了清嗓子,在江洄身边的另一把坐秤上的坐下:“江洄……”
“新郎新妇,该行合卺共牢之礼了。”殿门忽然被推开,红衣嬷嬷带着三名侍女走进来,四人手上皆端着系了红绸的酒食礼器。
凌之妍心头一震,下意识抓紧了垂落在身侧的江洄的红色广袖。
“怎么?”江洄扫过凌之妍的手,柔软细腻的手背因为过度用力而绷紧,一小节指骨微微凸出,几乎要将单薄的衣物抠出洞来。
红衣嬷嬷亲手斟好酒,端到二人面前:“江庶人、凌氏,快用合卺酒吧。”
合卺礼就是后世的交杯酒,这里的风俗是将瓠瓜一剖为二,新人各用其一酌酒,喝完后,两个瓢能完美的合二为一,寓意两人婚姻美满,永不分离。
红衣嬷嬷又飞快说完一段吉祥话,用眼神催促。
江洄又瞥了眼捏着他右手衣袖的凌之妍,“嘖”了一声,用左手端起其中一半瓠瓜。
“嬷嬷端进来的酒,可经过骁卫郎的检查了?”凌之妍放开衣袖,按住了江洄准备喝酒的手臂,“方才嬷嬷和女使们进来时,都没有经过搜身吧?”
“这与你有何干系?”红衣嬷嬷厉声道,眼珠子几乎要从松弛的皮肉里瞪出来。
“嬷嬷敢喝这杯酒吗?”凌之妍缓缓仰起头,烛光将她大半的脸藏进了阴影里,唯有双眼明亮,静静扫过红衣嬷嬷和侍女等人,“这酒里下了毒吧?”
“胡说什么!凌氏,这可是圣旨赐婚,你要抗旨不成?”红衣嬷嬷喝道。
“呵。”
江洄忽然发声,他拨开凌之妍横在他身前的手,懒懒地抬眸,对红衣嬷嬷做出了一个敬酒的动作:
“看来,这酒确实不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