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裴府祠堂。

下人们按照裴父的吩咐一律退出了院外候着。

今晚的府中,可谓是人人噤若寒蝉。

无论是丫鬟或是小厮,都生怕一个不小心触了主子的霉头,成了下一个被拖出去的方嬷嬷。

虽然他们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但连夫人都被发火的老爷关去静院勒令闭门思过了,再加上府上又来了位新少夫人。

即使三少爷的婚约不知何故变成了大少爷的婚约,但这些也不是他们下人们应该管的。

做下人么,安分守己,只需知道嫁过来的姜家二小姐自今日起是府里的主子,便足够了。

有那机灵的小厮两两对视一眼,彼此心领神会地朝着清涘院的方向努努嘴。

这府里的天儿,怕是要变咯!

祠堂内。

裴父眼神沉沉地望向下首之人,“方才你当着众人的面想做什么?事情已经发生,追究责任有何用处?!扯出你母亲只会平白抹黑了裴家的名声!”

裴珏淡淡道:“我母亲二十年前已经故去了,父亲指的是谁?”

裴父冷笑道:“不必装傻,那关押在狱中的两名山匪昨夜已经在牢中畏罪自尽,此事到底为止,莫要再追究!”

裴珏轻声道:“裴瑾怕是没料到所谓的父子情深和声誉相比轻如鸿毛。”

想起那被无辜殃及而丧了命的三儿子,裴父顿了片刻,眼中闪过一丝挣扎,但仍坚定道:“要怪就怪他有个不知轻重惹是生非的娘吧!今后莫要再提!”

似是瞧见裴珏眼中的冷漠,裴父放缓了语气,谆谆善诱道:“退一步说,就算你执意追究,可姜丫头和瑾儿是自幼的情谊,哪怕看在瑾儿的面上,想必姜丫头也是与我一样的想法,不忍他的亲生母亲遭受牢狱之灾。”

听见这句话,裴珏眸光微不可见地颤了颤,脸上的神情愈发冷淡。

见状,裴父似是回忆起了什么,继续道:“刚才我和姜丫头提的话也是真心的,你以前不是喜欢……”

“父亲。”裴珏终于出声打断道。

“人不是可以被推来推去的物件。”

裴父一愣,嘴唇微动想再说些什么,可裴珏似是不耐再继续应付,留下这句话便挥袖离去。

空荡荡的祠堂内,只余裴父一人,以及供桌上一排排沉默的灵位。

————

翌日清晨。

因心里装着事儿,姜姒早早地便醒了,睁着发涩的眼睛愣愣地盯着顶部的床幔,神思不属。

外面的天色尚早,一切静悄悄,可不知怎的翻来覆去就是无法静下心来,昨日的一幕幕来回交替在脑中浮现,让人心烦意乱。

“小姐是醒了吗?”外间传来红蕊刻意放轻的声音。

“进来吧。”

红蕊拎着一个瞧起来便颇有分量的食盒轻轻推门进来,嘴里打趣道:“大公子一早便吩咐府里的大厨房备下了小姐爱吃的早膳,一直在院里的耳房里用小碳炉温着,小姐一起床便能用上,不必等府里……呀!”

红蕊瞧见自家小姐略微红肿的眼睛,小心道:“小姐……”

姜姒坐起身,迎上红蕊担忧的目光,抬手碰了碰眼角,转过头才发现不知何时湿了一片的软枕。

她放下手,半晌才抬起头朝着红蕊露出一个安抚的笑,“无事,吃早膳吧。”

红蕊心中叹气,嘴上却欢快地应声,伺候着自家小姐简单洗漱了一番后,便将其推着轮椅来到桌前,从食盒里端出一样样精致的早食,尽量用轻松的语气道:

“雪霞羹,糖蜜糕,茭白鲊,还有小姐最爱的莲子酥!”

“小姐,我冷眼瞧着大公子挺好的呀。而且既已拜过堂,小姐不若安心做少夫人便是,裴家可不敢赖账,那是要被人戳脊梁骨儿的!”

红蕊顿了顿,小心地打量着自家小姐的脸色,继续道:“三公子想必也是希望小姐能有人照顾的。”

姜姒望着一桌尚散发着热气的早食,目光有些飘远,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才轻声道:“先用膳吧。”

红蕊无奈地哎了一声。

用完早膳后,红蕊正拿着钗环比划着,琢磨着给自家小姐梳个什么样的发髻合适,门外便传来了丫鬟们的禀报。

“少夫人,大少爷在隔壁书房,说等您梳洗好了便一起去给老爷请安。”

红蕊闻言,转了转眼珠,琢磨片刻,从箱笼里找出一件朱红石榴缠枝纹样的裙子,又从首饰盒里翻出两件点翠衔珠的小钗在姜姒的头发上比划着。

姜姒见状无奈道:“不失了规矩即可,不用太花费心思。若不是裴伯父尚不愿公开三表哥的哀讯,我本连这过于艳丽的衣裳也不该穿的。”语气微叹。

红蕊此时却不肯如姜姒的意,嘴里搪塞着,动作却很麻利,丝毫不见含糊,不一会儿的工夫便将姜姒从上到下收拾得漂漂亮亮的。

见时辰差不多了,姜姒便吩咐红蕊推着轮椅出门,却没料到一抬眼,裴珏已在几步之外的台阶下候着了。

也不知来了多久,挺拔肩头上的衣衫似是沾了晨间的露珠微微泛着潮湿。长身玉立,目光微垂不知在想些什么,听见动静朝她望来,眸中碎星流转。

“阿姒,晨安。”

再次听见这样亲密的称呼,姜姒一默,客气道:“大公子不必如此,现下没有外人。”

因姜姒喜静,清涘院内的丫鬟们都被红蕊打发去了外间,此时院内只余她们三人。

她的言下之意是,不必为了在下人们面前掩饰婚事的蹊跷而故作熟稔。

裴珏的目光在少女微红的眼角上停顿了片刻,眸中情绪翻滚,却转瞬间被掩盖下去,垂下眼帘,上前接过轮椅的扶手向院外推去,红蕊退到三步之外紧随其后。

晨间从竹间穿过来的微风尚有些凉,其中似有若无地夹杂着些许清冽的雪松气息。

轮椅压过的青石路上,落叶被带起微微打着转儿。

头顶上方突然传来裴珏的声音,“并非故作熟稔。”

听见意料之外的话语,姜姒一愣。

“我也是你的表哥,不必如此生分。”清隽的嗓音声线略低,好似带着几分不一样的意味。

姜姒闻言垂眸,放在膝上的手指不自在地蜷了蜷。

这点她自然知晓,只是自幼在裴府与她相熟之人就只有裴瑾,她也习惯了只唤裴瑾一人为表哥罢了。

面对相处不多的裴珏,且现下她们二人又是如此尴尬的关系,那声“表哥”,她实在是叫不出口,便只好唤作大公子。

正当姜姒不知作何应答时,耳畔却再次传来那道清隽的嗓音。

“若你不嫌,衍之愿护表妹一世。”青年的语气低缓,却又带着十分的认真。

一刹那,原本存在感颇低的似有若无的雪松气息忽而变得明显起来,清清凉凉,直教人心尖一颤。

姜姒愣神的空隙间,咕噜噜转动的轮椅停下了。

抬眼望去,是裴父所在的听松堂。

————

红蕊在听松堂的院外候了许久,才见着裴珏推着自家小姐出来了。

裴珏似是还有其他要事要忙,叮嘱她好生照料着便先行离去了。而自家小姐神色像是有些不自然,只是微微颔首。

红蕊纳罕,“刚才裴老爷说什么了吗?”

姜姒微微摇头。

还能说什么?

无非是想撮合她与裴珏,将裴姜两家的婚约就这么稀里糊涂地继续维持下去罢了。

她思忖着,一部分原因应该是不想凭空再生波澜,而还有一部分原因,大抵是看在已故父亲的面上想要照顾她一二吧。

只是裴珏竟也从头至尾不曾反驳。

耳边似是再次响起了裴珏临进听松堂前的那番话。

初次听见时,姜姒还怔愣了片刻,尚有些反应不过来,可待到后来细细琢磨一番,便忽而明了。

或许是不忍她双腿有疾,才有此一言吧。姜姒在心底默默思量着。

红蕊似是瞧出了自家小姐怀有心事,并不出声打扰。

因从下人口中得知裴老太太卧病在床,姜姒在离开听松堂后,特意去探望了一番。

老太太之前被裴陆氏和方嬷嬷联手蒙在鼓里,并不知晓其中内情,待方嬷嬷被裴父处置之后,方才了解始末。

见到姜姒之后,老太太拉着她的手,脸上又心疼又愧疚,想说些什么,可每每话头刚到喉边,就变成了一声叹气。

自己一直疼爱的孙子意外丧了命,自小看着长大的未来孙媳妇跟着废了腿不说,还差点儿被那个疯婆子给害了,这真是家门不幸啊!

姜姒也瞧出了老太太心情低落,安慰了几句。

自幼裴老太太便待她不错,经过这遭,原本瞧着身体颇为硬朗的老人家,此刻却像是平白老了许多,让她见了便忍不住心酸。

老太太的身体依旧需要静养,姜姒陪着聊了一会儿话之后,便不再打扰,轻声告退了。

主仆二人便沿着来时的路,准备回清涘院。

清涘院在府里西角处,虽较清净,但稍有些偏僻,离裴父所在的位居正中的主院听松堂颇有一段距离,途中要经过不少大大小小的院落。

而在路过其中某个院子时,隔着厚厚的院墙,从里面忽而传来了被刻意压低的斥责打骂的声音。

随后便跑出来一名脚下慌乱形容狼狈的年轻男子,脸上似是带着伤,身上穿着府里最普通不过的小厮衣裳,灰扑扑的短衫,扔在人群中毫不起眼的模样。

可姜姒却一眼认了出来,微微摆手示意红蕊停下,朝着那边的院门出声疑惑唤道:“写墨?”

写墨?

红蕊闻言立马停下了推着轮椅的脚步,也跟着好奇地扭头瞧了过去。

那不是以往常跟在三公子裴瑾身边的书童吗?

怎么会在这里遇见?还这么落魄的模样?

被唤作写墨的小厮听见声音,身形微顿,抬头望了过来。

只见那原本清秀的脸上带着肉眼可见的乌青,嘴角依稀泛着血丝,眼睛似是因为红肿而有些看不清,朝姜姒所在的方向吃力地眨了眨眼。

只是写墨在清楚地瞧见是谁开口唤他时,脸上的神色便瞬间冷了下来,踉跄了几步后站稳了身体,挺起腰肢,语气像是带着尖刀般锐利地朝着这边的主仆二人飞了过来,满是嘲讽道:

“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大少夫人。”

“啊不对,我家公子已经没了,府里今后便再也没有第二位少夫人了,所以该唤少夫人才是。”

“少夫人,昨夜洞房花烛可能安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