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 5 章

祠堂内。

姜姒这还是第一次见着裴陆氏如此模样。

在她的记忆里,这位凭着夫君仕途高升在女眷中地位也随之水涨船高的裴家当家夫人,一直以来便是个逢高踩低的性子,要么端着个姿态拿眼角睨着旁人,要么便是装出一副温和恭顺的样子。

不像此刻,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见着姜姒一行人来了也只是略微抬了抬眼皮,不声不响。

倒是一旁的裴父迎上前,“你们来了。”

姜姒望过去,才发现祠堂角落里竟还摆着一口宽敞的棺材,像是刚打出来的,上面还裹着鲜艳的红绸,极其诡异。

似是不知从何开口,裴父摆摆手让方才的粗使婆子把方嬷嬷带了上来。

方嬷嬷似是被狠狠教训了一番,满是皱纹的脸上多了几道红肿的掌印,瞧见姜姒也不敢再扑上来,只佝偻着身子跪趴在地,眼神畏惧。

一同被带上来的还有一袭蓝袍的年轻男子,形容轻浮,一进祠堂便立马匍地磕头求饶。

“众位大老爷夫人,小的只是好赌,却从来不曾做过害人的事情啊!”

裴父冷声道:“一五一十地仔细交代清楚。若有半句谎言,后果你是知道的。”

蓝袍男子闻言立马指着旁边的方嬷嬷激动道:“是她!是这个老女人!她把东西给我的,说是拿去玩也好,换钱也罢,一切都是她做的!和小人无关啊!请老爷明察!”

方嬷嬷听见那句“老女人”,干裂的嘴唇颤了颤,神色似是颇受打击,但还是为自己争取机会道:“姜二小姐让老奴转交给三公子的礼物,本来夫人是吩咐老奴扔掉的,还说要扔去厨房里烧柴。”

方嬷嬷小声辩解道:“老奴当初也不赞同夫人的做法,毕竟太耸人听闻了,三公子肯定也不愿意姜二小姐白白赔了一条性命。可夫人在内院里一向是说一不二的,老太太又卧病在床不能理事。老奴便想着将东西给我那侄儿,兴许被有心人瞧见就会禀报老爷公子,毕竟小弩不是寻常物件儿……”

顿了顿,方嬷嬷又小心地望向姜姒的方向,语气略心虚,“幸而佛祖保佑,竟真的派上了用场,老奴……”

裴父冷声打断道:“住嘴!当别人都像你那愚钝的侄子一样好糊弄?学不会教训的恶奴!”

方嬷嬷见状瞬间瑟缩了身子,闭紧嘴巴立马不敢再多言。

而姜姒目光虚虚地落在角落的那口棺材上,指尖深深地掐入掌心,只觉心脏狂跳,快要喘不过气来,眼前一阵阵发黑。

有小厮上前将那巴掌大的红木盒子呈了上来。

裴珏拿过来递给她,沉声道:“那方嬷嬷的侄子是个好赌成性的,见你送的小弩精致,以为只是个摆件不犯禁令,便拿去当铺换了银子。幸而当铺掌柜知晓轻重,立马上报县衙,县衙又与父亲在的军器署通信,这才在昨夜急急赶回府。”

姜姒盯着那盒子瞧了许久,却并未接过来,半晌才哑声道:“这原本是给三表哥的礼物,哪有收回来的道理。”

顿了顿,她视线扫过在场众人,强忍住眼中奔涌而出的涩意,喉咙滚了滚,艰难地问出那句已经猜到答案的话。

“三表哥如今安否?”

在场的气氛因姜姒的这句话而陷入冷凝。

裴珏眸光微动,垂下眼帘,缓缓将盒子收了回去。

一直沉默地冷眼旁观着一切的裴陆氏却好像被刺激到了一般,冷不丁突然道:“化成灰了,此时你本不该站在这里。”

说着又想到了什么,眼角一拉,睨着姜姒的双腿嘲讽道:“哦,差点忘了,废了腿的人是站不起来的。”

裴父斥道:“住嘴!”

姜姒在听见那句“化成灰”时便怔住了,脸色唰的一下变苍白。

万万没想到最荒诞的猜测,最不肯相信的猜测,却最终成了真。

一时之间,姜姒只觉得心里的巨石悄然落地,脑海里浮现的都是那日和裴瑾同去伴山寺,又在遇袭后各自分开的画面。

凶恶的山匪,雪亮的刀尖,猩红的血迹。

画面闪闪烁烁,最后定格在裴瑾摘下路边的银杏叶爽朗地笑着递给她时的模样。

——表妹。

“表妹,”裴陆氏却好似来劲儿了,被裴父当众斥责也不罢休,声音中满是怨气道,“表哥,平时叫得多亲近呐,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若不是陪你出城,我的三郎此刻还是好好的,还是好好的……”

“都是你的错!你本就是我儿的未婚妻,就该遵守承诺嫁给我儿!然后下去陪他!”

裴陆氏投过来的目光中满是怨毒,那诅咒的话像是一把淬了毒的刀子,直直扎入姜姒的心脏,划开一道深深的口子,一抽一抽地发疼。

她愣愣地望着那口崭新的棺材,柔嫩的掌心无意识地被掐出一道道血痕,浓重的铁锈血腥气直直地涌上喉头,眼睛涩得快要睁不开。

裴珏垂眸望着坐在轮椅上的少女,缓缓收回复杂的目光,移步隔开了裴陆氏投来的不善视线,语气冷冷道:“那日的歹徒虽大多逃往山林,可还是抓住了两三个。或许,大夫人会对他们的供词感兴趣?譬如,为何胆敢公然在上京城外……”

话未说完,却被裴父突然打断,“你个无知妇人!所以便要毁了我们裴家的世代声誉吗?!”

“什么声誉都比不过我三郎重要!”裴陆氏漠然道。

裴父怒极反笑,连说了三个好字,随即吩咐粗使婆子们将裴陆氏带去祠堂旁的静院,若无要事一步不得踏出院门,务必静思己过。

而裴陆氏似是认命,竟也不挣扎就任由婆子们动作,只是临去前望向姜姒的目光极其阴冷。

“姜侄女,是伯父我管家无能,是我裴家对不住你啊!让你受此委屈!”

裴父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来,语气满含歉意道:“此间一应前因后果我已提前去信与你母亲解释清楚,过后也必定亲自登门道歉。”

他顿了顿,接着道:“只是,虽说由大郎替瑾儿迎亲是权宜之计,可婚姻之事不是儿戏。一是为两家的声誉考虑,二么,你是个好孩子,伯父从小看你长大,也是真心想你做我裴家儿媳的。”

“若侄女不嫌,我这大郎今后……”

一旁的青年突然出声道:“父亲。”

裴父被人打断,眉头微皱似是不悦,“何事?”

裴珏冷冷道:“所以父亲就想这么遮掩过去是吗?对着差点丧命的苦主,未免歉意浅薄了些。”

坐在轮椅上犹在愣神的姜姒自是也听见了这番话,抬眸望向了青年,没料到裴珏身为裴家人却站在这边为自己说话。

裴父沉默半晌,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

夜渐深,裴家父子二人似是还有话要说,红蕊便先推着姜姒回了清涘院内的新房。

只是红蕊刚扶着自家小姐安顿下,便听到自家小姐说道:“改日将方才收到的那些铺子地契寻机还给裴家吧。”

红蕊闻言不乐意了,不忿道:“裴夫人不仅想算计您嫁给三公子的牌位,还想让您陪葬!就算是报到官府去,那咱们也是在理的呀!要不是姑爷替小姐出头要个公道,裴老爷还想息事宁人呢!”

“现在只是赔了些铺子地契罢了,小姐收下便是了,权当傍身。”

姜姒摇了摇头,哑声道:“裴夫人丧子之痛入骨,恨我也是当然。裴大公子是正人君子,可这些钱财我确实不能收下,否则难以心安。”

“毕竟,三表哥已逝。”

想到这,姜姒略有些恍惚。

自小便相识的表哥,还是自己的未婚夫婿。原以为虽受了重伤,可未传出哀讯,她便以为尚有转机。

后来,裴家提出冲喜,她以为一切都在朝着好转的方向,可现实告诉她,那不过是可怖陷阱外的美好假象。

再后来,有人突然一把撕开了假象,将残酷的事实告诉她,告诉她那个熟悉的人早已不在,那日城外便是最后一面,最后一眼。

抬手摸了摸心口。

很奇怪,那里仿佛下了一场迟到的秋雨,凉凉的,湿漉漉。

最初知道消息时的心脏那阵抽疼过去之后,唯余一片空茫,明明很难受,却又说不清是哪里难受。眼睛很涩,却偏偏怎么都哭不出来。

“小姐。”红蕊语气似有迟疑。

姜姒抚着心口的手指顿了顿,抬眼望了过去,眼神询问何事。

“刚才在祠堂里,姑爷为何说什么供词不供词的啊?而且,裴老爷好像不想让姑爷继续说下去的样子……”

姜姒默了默,哑声道:“许是你的错觉呢。还有,莫要再叫姑爷了,还是唤大公子吧。时候不早了,我有些乏了,歇息罢。”

永远把自家小姐放在第一位的红蕊闻言,自是无有不是,应了一声,立马抛开了那些疑惑,伺候着姜姒洗漱睡下。

因着如今姜姒和裴珏的尴尬关系,红蕊索性便也不离新房,直接在旁边的小榻上铺了被褥安置了。或许是今日为着婚礼忙进忙出累到了,不一会儿,便传出了绵长而又平稳的呼吸声。

只是躺在床上的姜姒虽闭着眼睛,却仍旧想着心事,鸦羽般的睫毛微颤,思绪如浪花翻涌。

她并不是傻瓜,红蕊能注意到的,她自是也察觉到了。

听裴珏所言,她与三表哥城外遇匪一事似是与裴陆氏有关。

若是当真如此,那裴父为何仅凭裴珏的三两句话便痛快地给出了裴府三分之二的铺子地契以作补偿,似乎也不难理解了。

但是,她仍心存疑虑。

如若歹徒真与裴陆氏脱不开关系,那她为何当日在城外遇袭前瞧见了似是胞姐姜瑶的身影?

母亲又为何匆匆送走姜瑶,又将姜瑶亲近的丫鬟打发走?

还有那莫名死在庄上的墨竹……

一切的种种,似是笼在一层厚厚的白纱之后,随风忽远忽近,摸不着,也叫人瞧不真切。

姜姒不知道的是,留在祠堂内的裴家父子二人,正为此事对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