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灿烂地挂在当空。
此刻正是府里下人们做活儿的时辰。
前厅花园里修剪草木的丫鬟小厮们向来是被调教好规矩的,听见姜夫人语出惊人也只装作耳朵失聪,手里的动作一刻未停,只俩俩偶尔对上视线时才彼此心领神会地使着眼色。
姜姒察觉四周投来的那些隐晦而怜悯的目光,放在膝上的手微微一颤。
红蕊推着轮椅的脚步停了下来,担心道:“小姐……”
姜姒摇摇头微微一笑,“没事,推我进去吧。”
口中虽这么说,但她感觉到心底好似压抑着什么,叫嚣着,试图破土而出。
二人抵达前厅时,姜夫人正冷着脸端坐上首,瞧见人来了,没什么反应,只不咸不淡地吩咐一旁的丫鬟道:“送小姐回房,没事少出来丢人现眼。”
姜姒请安的话头当即一噎,哽在那里不上不下,便杵在门口抿紧了嘴唇。
倒是下首那穿金戴玉的妇人很是热情,一见姜姒便起身凑近,拉着姜姒的手不住地打量,嘴里连连称赞,神情似乎颇为满意。
“怪道我儿打小就喜欢你这丫头,瞧这小脸儿,多标志呀!”
“裴伯母?”姜姒有些不适地抽回手,心头有些疑惑。
幼时父亲还在世为官时,因着两家多少沾亲带故的缘故,裴家当家夫人陆氏倒也和姜家来往甚密。
甚至在父亲因抵御蛮夷有功受封为忠勇县伯的次月,便撺掇着当时还只是个工部所司军器所下甲弩坊中小小监作的裴父上门,借着和父亲多年的交情,促成了这门亲事。
可自从父亲意外逝世,特别是裴父仕途一帆风顺,趁着军器所脱离工部独设、改名为军器署的时机站对边,一路高升直至官拜正四品军器监手握实权后,裴陆氏便颇有些瞧不上在朝中说不上话的姜家。
当然,体面的人家是做不来那些子撕破脸皮的事情的,于是,便将态度摆在细微处。
最明显的便是向姜家递帖子的次数越来越少,乃至屈指可数。
其余的,就是年礼节礼一年比一年薄上几分,小家子做派让姜夫人很是看不上眼,却碍于婚约不好多说什么。
近些年随着时间推移,裴陆氏每每见了姜姒,更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前些时日,两家还尚未出事,裴陆氏所出的裴瑾裴三郎刚刚登科入仕,正风光得意。
裴陆氏眼看两家成婚在即,竟然私下找到姜姒晓之以情,打着让姜姒为了裴瑾仕途自降为妾的算盘。
好在裴父并裴家的老太太是个明事理的,压着裴陆氏没让她胡来,不然……
就是不知短短时日裴陆氏怎的就突然变了脸?
姜姒避开裴陆氏过于炽热的目光,客气疏离地笑了笑,视线在厅内一扫,恰好与正看向这边的方嬷嬷撞个正着。
可奇怪的是,向来热情的方嬷嬷今日却一改常态,像是和裴陆氏掉了个魂儿,只拘谨地点了点头便避开了姜姒的目光,神情颇为僵硬。
此时,上首的姜夫人皱了皱眉,扭头斥向身旁的丫鬟。
“愣着做什么,刚才的吩咐没听见吗?!”
侍女冬青连忙应了一声,赶紧碎步走过来想要推姜姒回房。
只是还未靠近便被一旁的裴陆氏伸手拦下,“都是儿女们自个儿的事儿,听听也无妨嘛!”
裴陆氏转头再次紧紧拉住姜姒的手,颇为用力,“我家三郎可是一直都对你不错的,之前碰见歹人时还护着你,受了伤,如今还在家中休养呢!”
姜姒哪能听不出来裴陆氏这是在打着感情牌?只是终究还是有所顾虑,试图抽回手的动作一顿,点点头,强忍着手腕的疼痛愧疚道:
“表哥对我很好,是我连累表哥了。”
裴陆氏闻言满意地拍了拍姜姒的手,语重心长道:“也别说什么连累不连累的话了,迟早都是一家人,不说二话。我知道你是个有情有义的孩子,这次不过就是想让你提早过门,好让我裴家多点喜气,瑾哥儿也能好的快些……”
上方传来姜夫人强压怒意的声音打断道:“裴家夫人,儿女婚事自古父母做主,你这是在做什么!”
“我已言明,姒儿不适再为裴家妇。这门婚事就算是我姜家背约在先,裴夫人不必再多费唇舌,带着这些礼物回去罢!”
“冬青,送客!”
一再被自己瞧不上的人甩脸子,又是当着小辈儿的面,裴陆氏脸上的笑终于挂不住了,扯了一早上的嘴角落下来,要笑不笑的模样很是滑稽。
一旁的冬青哪里见过这等场面,大气不敢出,但想到姜夫人的吩咐,还是硬着头皮上前道:“裴夫人?”
话未说完,却被裴陆氏一个眼刀瞪了回去。
场面一时冷凝下来。
而姜姒,再次被自己的亲生母亲当着外人的面指出“不配”,直觉心底微颤。
只是不知,若是今时今日在这里的是大姐姐姜瑶,母亲可还会说出同样的一番话?
姜姒自嘲一笑,心底做出了决定。
不想去看上首的姜夫人是什么表情,姜姒第一次回握住裴陆氏的手,轻声道:“裴伯母,若表哥不弃,我愿……”
啪——
“姜姒你敢!”
茶杯碎裂的清脆声在耳边蓦然炸起,随之而来的还有姜夫人的怒斥。
“你这是要忤逆长辈吗?!”姜夫人板正的面容上满是怒意。
“母亲。”姜姒轻轻拂去飞溅至膝上的碎片,迅速截住姜夫人的话,“裴姜两家婚约本就是父亲在世时与裴伯父定下的,如今我不过是遵循父亲的安排罢了,何来忤逆长辈一说?况且。”
顿了一下,姜姒抿了抿唇,放在膝上的手微微攥紧,“况且,女儿如今这等模样,难得裴伯母还愿亲自上门……勿说其他,女儿也不愿做那等背信弃义之人平白惹人耻笑。”
最后一句说得极轻,似乎只要略微背过身去便听不真切。
但在座的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丝毫不差。
姜夫人闻言似是气急,激动地从圈椅上站起,嘴唇嗫喏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保养得极好的手指指着姜姒,在空中颤了又颤。
旁边的裴陆氏听了这番话倒是立马喜笑颜开,拿出手帕作势地在眼角擦了擦。
“我就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你和瑾哥儿从小的情谊,多好的姻缘呐!都说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你母亲她就是一时想岔了。”
姜姒垂眸不语,任由裴陆氏拉着手一口一个好孩子地夸赞着。
姜夫人冷眼看着裴陆氏这番作态,好似她和姜姒才是至亲的母女一般,一时觉得可笑。
似是怕姜姒反悔,趁着姜夫人还没来得及出言驳回的间隙,裴陆氏连忙唤了一起来的裴府的丫鬟婆子,叮嘱姜姒让她好好劝劝姜夫人后,便踩着碎步领着下人们浩浩荡荡地离开了,独留母女二人在厅内静静对峙。
厅内一时无言。
而厅外被姜姒吩咐在门外候着的红蕊听了个完全,早已心焦不已。
也不知道夫人是怎么想的,裴家三郎多好的人啊,和小姐又是青梅竹马自小的情谊,到了如今又对小姐不离不弃的,上哪儿找这样的好夫婿去?为什么要拆了这样一桩姻缘呢!
而且拆便拆呗,什么理由都好,作甚说什么配不配的话。
小姐一定是伤心了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这么顶撞夫人的。
夫人多好面子的一个人呀,待会儿肯定又要像以往那样罚小姐禁足了。
唉……
只是还没等多感叹两句,红蕊便想起了什么,跺了跺脚,连忙朝着裴陆氏离去的方向追了上去。
屋内。
母女二人好似在上演一出默剧。
丫鬟们眼观鼻鼻观心,权当自己是个木头,唯恐此时发出点什么动静惹了主子迁怒。
姜夫人望着堆了满厅红艳艳外盒的礼物半晌,又看了看杵在那里面无表情的姜姒,突然出声道:“你可真是长本事了。”
“你以为我是在害你?蠢货,和你父亲一样又蠢又倔。”
姜姒面上似是毫无波澜,只鸦羽般的眼睫扑簌簌颤动,却是反问道:“母亲为何反对和裴家的婚事?搪塞的话就不必说了。”
姜夫人冷笑一声,却并不回答。
姜姒也不追问,反倒是提起了另一件事,“大姐姐如今在汾阳老家过得可好?母亲怎的也不知会我一声?那天和裴表哥去城外伴山寺,应姐姐所托求的姻缘符还没给她呢。”
“母亲。”姜姒缓慢道,“差墨竹代我转交可好?”
姜夫人眼睑一颤,盯着坐在下方的二女儿,“你今日去城外的庄子就是为了这个?”
见姜姒不语,姜夫人沉默半晌,终是道:“不管你信不信,墨竹的死不是我吩咐的。至于裴家的亲事随你,你别后悔就是。”随即便带着丫鬟们离开,脚步略显凌乱,失了一贯的从容。
冬青快步跟上,离开前扭头担心地看了姜姒一眼。
厅内,独留姜姒一人孤零零地坐在轮椅上。
—————
裴府。
裴陆氏在丫鬟的搀扶下下了轿,紧随着裴陆氏进门的方嬷嬷一脸神思不属的模样,险些被门槛绊倒。
听见动静,裴陆氏停下了脚步,挥挥手打发走丫鬟们。
“方嬷嬷。”
被唤到的方嬷嬷如梦方醒,小心地应了一声。
裴陆氏语气淡淡道:“你是裴府的老人了,又一贯在老太太跟前儿得力。”
方嬷嬷诚惶诚恐道:“不敢当,夫人有何事尽管吩咐老奴便是。”
裴陆氏笑了,“你紧张什么?我不过是想叮嘱你两句。老爷和大公子都忙于公务不在府上,老太太最近又身体不适还在静养,一些杂事儿就别叨扰她老人家了。至于你家那不争气的侄儿的事,放宽心便是。”
方嬷嬷讷讷点头。
得到期望的回复,裴陆氏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突然好似想起了什么,问道:“方才姜姒身旁那丫鬟追上来找你做什么?一副偷偷摸摸怕被我听见的模样。”
闻言,方嬷嬷一愣,从怀中掏出个巴掌大的红木盒子小心翼翼地递了过去。
“是姜二小姐托老奴转交给三公子的礼物,说是希望三公子能早日痊愈……”剩余的话在裴陆氏渐渐变冷的眼神中被方嬷嬷吞回了肚子里。
“三郎不缺什么礼物,倒是厨房里还缺烧火的木头,我看正是合适。”裴陆氏并未接过盒子,只轻飘飘地晲了一眼便扔下这句话,径自离去。
方嬷嬷弯腰目送,见裴陆氏的身影消失在转弯处,长舒一口气。
自从三公子出事,夫人就变得阴晴不定的,着实可怕了些。
想到夫人的吩咐,方嬷嬷捏捏手里的盒子,琢磨半晌,还是背过身小心地打开瞧了瞧。
巴掌大的精致连弩通身暗红,一看便知是用上好的酸枣木制成,细微处都打磨得很是光滑,甚至比方嬷嬷偶然见过的裴老爷带回家中的模型还要小巧。
也不知姜二小姐是在哪里寻得如此好手艺的工匠?平常打些摆件儿什么的也就罢了,竟对用弩也如此了解吗?
方嬷嬷虽不懂这些,可这小弩看上去就很有模有样的,扔掉未免也太可惜了。
还是带去给侄儿赏玩吧,总归夫人是不会在意这些小事的。
她望了望四周,将盒子揣回怀里,快步离去。
而裴陆氏甫一踏入自个儿的院内,便挥手招来丫鬟问道:“木匠那边可做好了?”
丫鬟看起来有些怵她,哆嗦着福了福身道:“都、都做好了,按夫人您的吩咐,足够装下两个人。”
裴陆氏闻言勾了勾唇角,低声喃喃道:“快了,快了,马上我儿就不孤单了。”
丫鬟瞧见自家夫人那隐隐有癫狂之色的表情,连忙将脑袋深深地埋下去,哆嗦得更厉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