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第二日,没等来福乐,等来了一个长宽脸,圆鼻头的婆子。
便是后院大娘子跟前儿的管事娘子黄婆子。
黄婆子来道这两日后厨房钱娘子不来,后厨房一个人支应就行,教谭霜和四丫拿一个去跟知了收拾后头没住人的寄心水榭出来给三姑娘住。
本轮不着她们,谁教这时候个个手头都有事,正巧她俩空了两日,教黄婆子想起来,拉了壮丁。
谭霜不知知了是哪个院的,不过这两日左右在后厨房没事做,也省得肖妈妈再来叨扰,索性跟黄婆子说了,去那边避避风头。
有人主动,黄婆子省了磨叽的事,对谭霜语气都好不少。
路上给她说了些话,又亲自带她去找了知了,跟二人说了该如何收拾、收拾哪儿,说完便赶着走了。
剩下谭霜和知了面面相觑。
知了是个圆脸盘子,胖乎乎的姑娘,看起来比谭霜年纪还小些,一问,却比她大两个月,是家里老子娘托关系进来的。
知了梳着和谭霜一样的髻,脑门上留了一帘子齐刘海,剪得齐齐整整,穿的衣裳也比谭霜的新,看着人很有福气。
黄婆子一走,她就叽喳着把自己老底都报出来。
又问谭霜是哪儿的人,多少岁,那个房的,什么时候进来的。
谭霜一一答了,知了就说:“原来你是后厨房的,我是针线房的,也才来没几个月。听我姨奶说,后厨房那钱娘子很得大娘子疼哩。”
谭霜附和几句,就问:“针线房的怎地也来做这活计,不怕糙了手么?”
知了说:“我虽是针线房的,也只是那儿好待些,我姨奶给我说到那儿罢了。真要做针线,那得从三岁就开始学劈线,到我这年纪,寻常绣活儿都能上手了,哪里是我能学的。只等着哪儿有好缺,我姨奶再给我说项说项,填进去罢了,糙甚么手呢。”
谭霜恍然道:“原是这样,那你姨奶可真够厉害的。”
知了也单纯,哼哼道:“我姨奶是大娘子身边儿的梳头娘子付妈妈,大娘子待她一向不错呢。”
小孩子脾性,谭霜乐得顺着她夸上几句。
从钱娘子,还有这付妈妈身上看来,这位大娘子像是个糊涂的,可谭霜注意到,这底下如此刁钻泼辣的妈妈婆子们,没有一个敢在背后嚼她,就算是抱怨之语,那也是酸的多。
寄心水榭常日里不住人,只有封大相公偶时想起来才会来住上几日,婆子们不会常来洒扫,顶多一两月一次。
且这地极偏远,正午用饭都不方便来回,那三姑娘一个小孩童,住在这等荒不见人的地方,也不知会不会待出郁症。
想归想,谭霜和知了拿了扫帚和抹布,一边扫灰尘,一边将门窗墙柱抹干净。
知了擦了一会儿抱怨这地方尘多,得多抹几桶水才抹得干净。
谭霜道不若两人一起扫,扫完了再一起擦,还快些。
知了看了看手中抹布,点点头同意了。
两人分头扫弄,等扫完了,再开始擦,谭霜手脚快,很快就将水榭里掉的枯枝杂叶聚成几堆。
房间里又来回的扫过,最后将灰尘和杂叶都扫到簸箕里去,再拿到后院去倒掉。
这后院还有一个小园子,里边杂草乱树疯长,几乎快与院墙平齐。
谭霜转了几转,还在墙角发现一株长得遮天蔽日盘根错节的梧桐,眼下正是盛夏,梧桐枝叶繁茂,绿意盎然。
梧桐粗大的树身两人环抱还抱不过来,没得个几十年,长不成这样。
不知这院子所建之年,封家在允州这处生息不过十年,这院子历经不知多少任主人之手,这树竟也安稳地长成了这般大小。
谭霜不自觉用手掌心按在梧桐树上,仰头去看延伸到墙外的枝条。
“这里是爬不走的。”
清凌凌的脆嗓儿忽地在耳边响起,谭霜吓一跳,惊促回头,却见一个上着淡绿褙子,下裙是绣蝶儿白裙的女孩站在她身后,正好奇地看着她。
这女孩约莫八.九岁的样儿,头上的首饰虽简单,只一根银蝶簪,两条葱绿的带子绑着,可那发髻不是寻常丫鬟梳的。且她脖子上还挂着一道银圈儿,圈下坠着个玉锁,不论成色,能这样戴着走出来的,看着不像常人。
谭霜忙行了个礼,被那女孩伸手止住了。
“这院子寻常并没有人来,你在这里做什么。”
“黄妈妈吩咐以后三姑娘要来这里住,教我和针线房的知了来收拾干净。”
谭霜一五一十小心回道。
“如此么。”
女孩转身,将手掌贴在方才谭霜贴的地方。
谭霜才注意到,她的手腕上挂了一个小布袋子,里面还有几根草木之类的东西,仔细看过去,像是蒲公英和飞蓬、车前草。
她在父亲身边待久了,寻常草药都识得。
再看女孩身后,有些新鲜的土印子,不远处的草丛中还有泥土翻新的痕迹。
像是个懂药的,来这里踅摸草药来了。
可并不曾听福乐说这府里有哪位主子是懂医的。
谭霜心头升起疑惑。
那女孩轻声开口道:“你方才是想着从这里逃出去么?”
谭霜心中一凛,忙道:“不敢,我只是看着这梧桐长得葱葱郁郁,心里欢喜罢,不曾有那等想法。”
她回过头来看谭霜,眼中微微流露出一些失望,停顿一会儿,又说:
“别怕,就算你真的想逃,我也不会说出去的。”
谭霜嘴角抽了抽,说:“我真的没有那等想法,姑娘莫打趣我了。”
女孩笑了笑,“我只是看你紧张,说几句逗你顽罢。”
谭霜:……这玩笑一点也不好笑,逃奴被抓住了下场可是生不如死。
女孩似乎看她紧张又不害怕的样子很有趣,笑得很开心,半晌,又忽然道:
“你喜欢梧桐么?”
谭霜摇摇头,“论不上喜欢,只是这棵长得好,寻常难得见在家里种梧桐的。”
女孩若有所思点点头,道:“有凤栖梧,难道不好么?”
谭霜说:“梧桐是空心木,遇上大风大雨的天儿,容易折断,砸了屋头就不好了。”
少女闻言说:“原来如此。”
她摸摸裂开的树皮,幽幽感叹:“梧桐虽立,其心已空……”
眼中竟泛起一丝愁来。
谭霜眨眨眼,心到,这女娃小小年纪,也不知在愁甚么,看着也不像出门子的岁数,不当是想情郎啊?
待目光触及女孩手中的草药,便有门路了,她道:“姑娘也懂医么?”
女孩回她:“久病不成医,也识得些草药。”
哦,原是位病西子。
一来一回,谭霜也察觉这位是个多愁善感,性子随和的,想想便说:
“姑娘常年生病么,可能是多思少动了些,多走动走动,底子强健了,也许会好。”
那女孩闻言撑眼扫她,“你懂医么?”
谭霜老实答:“亡父生前是村中的行脚医,我自小跟着他,学了些皮毛。”
这话不假,谭霜的爹却是对她疼爱有加,不顾及传男不传女甚么的乡间习俗,只要谭霜问了,都会教她。
甚至从小就教了她识字看医书,虽她还有前世记忆,识些字是不在话下的,但好歹有了个光明的说头,教人不奇怪。
女孩有些惊讶:“竟是我小瞧你了,你叫甚么?”
谭霜犹豫了下,还是报上真名:“谭霜。”
“霜,好名字,我唤你小霜可好?“
谭霜笑了,“尽可,我的朋友也是这样唤我。”
那女孩也笑:“你很好,我会再来找你的。”
说罢,她便朝谭霜弯了弯眼眸,转身再花圃里找到自己的小药锄,拿着草药离开了。
这一来一去,神出鬼没,底下的白裙儿像那花坛里被草木拥着的白芍花,颤颤地被风儿吹得抖起。
谭霜只觉莫名,好生奇怪的人儿。
收收整整了一天,到用晚食时知了约上她一道去大厨房,这几日后厨房钱娘子不在,她和四丫都去大厨房用晚食。
知了揉着酸痛的腰,说没想到打扫个院儿比在家里还累,又庆幸她姨奶给她塞到了针线房,不然去坐那洒扫丫鬟,得多累啊。
谭霜平日里再在后厨房做的烧火打杂的活儿跟这个差不多,所以并没有觉得多累。
想了想,便问知了家里有没有吃剩的清酒,教她倒了酒,叫她娘顺着后腰的皮儿给她顺着揪揉,揉上小半个时辰,晚上睡上一觉,第二天起来就好了。
知了听了,就笑说他爹是个酒蒙子,家里别的没有,酒那是管够的。
两人说说笑笑就到了大厨房,已经是有些晚,下人婆子都捧了碗,三三两两聚在一块儿,与自己相熟的边说边吃。
谭霜也看见了四丫,她一个人孤零零地蹲在角落,头快埋进碗里去。
正巧四丫抬头与谭霜的目光对上,眼神再落到她和知了相挽住的手上,眼珠子上下动了动,脸上流露出一股难言的神情。
谭霜知道她毛病又犯了,懒得去和她打招呼,转头和知了去拿碗筷。
今儿吃的是混了白饭的糙米饭和熬菘菜。
菘菜就是白菜,里面加了些肉骨头跟着炖,还有大块的白萝卜,汤上面撒了绿油油的葱花,大骨敲碎了炖出里面的骨髓,锅里飘着油星,闻起来都比后厨房里钱娘子做的晚食有滋味儿些。
钱娘子视财如命,伙食上连她自己都要克扣的。
谭霜舀了汤泡饭吃,锅底的骨头都被那些婆子早早舀出去啃了,只有些白菜和萝卜,混着辣咸菜吃,很是下饭。
谭霜用完一小碗汤,便要去再盛一碗,知了跟上来,拉住她的衣袖,悄声问封:
“肖妈妈是怎的,我看她一直盯着你瞧呢。”
谭霜闻言,顺着知了的目光看去,肖妈妈蹲在墙边上,果然边大口扒饭,边拿眼觑她,见她望过去,那沾满菜汤和油光的嘴还咧个笑给她瞧。
真个恶心人。
谭霜不动声色地回过头,汤也不想盛了,把碗洗干净放好,悄声对知了道:
“我也不知呢,昨儿忽地上门来说要收我做什么干女儿,还拿了些吃食来,我没应下。”
知了听了,神情凝重道:“嗐,原来是把主意打到你身上来了,可别松口,不然呐,后头事儿可多呢!”
谭霜听她的意思还有内情,便问:“这话怎么说来?”
知了左右瞧过,将谭霜拉到个隐蔽的地方,一五一十道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