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大镇到大陵的车程不过四日,司锦四日没练功,像是要把前几日缺失的觉都给补回来似的,多数时候都在睡觉。
马车的颠簸好像丝毫影响不到她,睡得东倒西歪也弄醒不了她,往往一觉便是一个白天或一个黑夜,徒留王瑜和卫修珩尴尬相对。
到达终点的日子是个阴天,迷蒙中的司锦不辨日夜,半眯着眼往外看。
“再下去,幽州都快到了。”
像是抓住了司锦这个能陪说话的救命稻草,王瑜一口气还未来得及松,便像个机关枪似的把她闹腾清醒了:“起来起来,你没忘你和卫道友的正事了?我要领路领你们去官衙,小锦,快把你的东西都拿上。”
司锦倒也不睡得全像死猪一样意识不清,被王瑜一喊,精神好了大半,一骨碌爬了下去。
她的箱笼和包袱很轻很少,携带起来便利得多。
比她还省事的另有其人,卫修珩两手空空,不见换洗衣物,司锦满腹疑问:他那些细碎都去哪了?
卫修珩脸色较之前相比好多了,苍白的脸终于有了些血色,看起来也更像个人,而非形似鬼魅。
察觉到司锦抛来的视线,他手举在额上遮阳光,展颜一笑,语调轻松舒缓:“姑娘睡着的架势,叫我不免担心姑娘死了。”
司锦干笑两声,眨眼间又换了副没有表情的脸,走两步靠近他,压低声道:“你巴不得我死是吧?”
她已经清楚他做事毫无章法可言,时而跟在她后头当侍卫,时而踢她出队送命,谁也不知道他究竟什么心理。
“嘿,咱们走这条路......嗯?跟上来呀。”王瑜为他们两个外乡人操碎半颗心,扭头瞧司锦和脾气差劲的卫道友窃窃私语,又叹了个气,“大陵城大,容易走失,别互相离得太远。”
这还是城郊,道路修缮便已和乡间小镇拉开了差距,还有未深入的城区,司锦无法想象市中心会是怎样的光景。
三人走了两刻钟,始终保持着王瑜在前,司锦在中,卫修珩在后的队式。
阳光正好,王瑜一闲下来就想聊天,扭头看到他们二人皆是副似有所想的模样,记起他们还怀揣着寻亲的目的,憋着闭上了嘴。
混沌大陆战争多发,六界不合,闹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也不在少数。
按照她自己的话来说,能稳定维系住家庭,立于这乱世上的都是有绝活的人,亦不外乎她家。
司锦正在头脑风暴,编着过会的说辞,该怎么糊弄过去才显得不离谱。
路边的景色逐渐繁华,街头与电视剧里的如出一辙,引得司锦频频侧目。
她一面走一面思考,应付衙役,只要对孙婆和他们一行人的说辞的基础上再添加点细节,听起来越像真的就越能站得住脚。
卫修珩则平静得多,仔细看他甚至还能发觉出一丝雀跃。
他的长兄给他留了书信充作念想,若能找到自然高兴,可司锦还是觉得别扭。
再看一眼,她总算晓得这股别扭感从何而来,艳阳下汗毛竖了满背,像是把她拖进某段记忆里去了。
卫修珩爱假笑是真,但每个微表情有其不同,她上一次看到他笑得如此雀跃,还是在地洞里故意喊她,让她吸引蟒妖注意的时候。
出现这表情,说明他多半在谋划些坏事。
只要别针对到她头上,他高兴怎么搞就怎么搞,都到大陵了,司锦也不像在驿站那会一样提防他,毕竟各有各的事要做。
周遭的人形形色色,穿着各式各样,有穿了冬季兽皮胡服的,甚至还有穿着轻纱罗衣就上街的。
不愧是混沌大陆,给了她一些前十七年都没有的修仙震撼。
“我就不陪你们进去了。”王瑜停下脚步,脚踩在抱鼓石下的台阶上等他们。
司锦尚未反应过来,她像不相信眼睛似的,揉了好几下。
官衙皆代表了天家颜面,这儿的衙门门面却修建得如旁边的店面一样,与之融为一体。
她指向一处,确认道:“就在这吗?”
整条街都是深棕色的砖石,一眼望去莫不是做生意的店家,若不是挂了块“持法严明”的匾额,她真不信这叫衙门。
卫修珩负着手,跟在自家门口散步似的走进去,司锦顾不得犹豫,紧随着他而行。
衙门内部也古朴得很,差役了解了二人诉求后,引他们去了一侧开放式的柜台。
来办事的几乎只有他们二人,虽然这个世界内功当道,但官府还沿用着最朴素的方案,却依旧区别于她想象中的模样。
里面的长台上毛笔林立,墨汁在水槽状的长缸里循环流淌,不看还当是哪处的盆景流水。
记事员瞥了他俩一眼,将毛笔在长缸里涮了涮,语气冷淡,问道:“谁先来?”
司锦不清楚这儿的办事流程,在卫修珩侧目之前便往后一弹,让他站前头:“你先来你先来。”
“嗯。”他也不推辞,掏出一封泛黄的家信放在台上,推向记事员:“我找我长兄,可否能寻到信上这个名字?”
司锦探头,见记事员紧皱着眉头,老鹰般的目光在他脸上逡巡数次,久到连司锦都觉得奇怪,可她一想到卫修珩那张养护得当的脸就懂了,美人如斯,或许论谁都想多看几眼。
只听记事员哼了声,好像他多看几眼全然不为他的颜,他一把拿过那封家书,还未展开,卫修珩便道:“内容刺目,还请您离远些看。”
司锦记得这信用了红笔写就,红色罢了,就算满篇污言秽语,也还不至于刺目吧?
她使劲伸头,却什么也望不到。手腕上忽而缠上一股力把她拉下去,脚跟被迫着地,卫修珩松开拉她的手,依旧带着那抹不干好事的笑意,向她极轻地摇了摇头。
不让她看,司锦搞不懂他企图,但只能静待其观。
记事员听到他的提醒,又嗤一声:“能有什么刺目的?”完全不放在心上,展信一看,沉着的面色猝然大变,扔垃圾似的扔给他,好像这是个炸弹:“拿走!”
信上的哪是什么家书,只是一道古老咒文加了几个汉文,在他眼里就是浮夸的夷文和零星的汉文,用了古怪的列行排位,赤色墨水晕染如血,看着就绝非好物,瞧着便令人作呕。
即使家信被打了回来,也不见卫修珩失态,他施施然折好信,复而问道:“大人,不用做记录吗?”
记事员已是一头的汗,他胡乱在竹简上记了几笔,便催他滚:“下一个,下一个!”
方才一遭,司锦觉着这人不好相与,但该走的流程还得走完。
围挡般的台面与她下巴齐高,她攀着台面,像是伸长了脖子嗷嗷待哺的雏鸟,将一肚子编篡好的说辞统统倒出。
讲到“东土”时,记事员又砸了笔,但基于职业素养,仍是好声好气道:“这事管不了,你所言的地界不在舆图上,若是真的,你最好去找临海的衙馆求助,不过我们也会尽力帮你的。”
她全靠编的琐事已获他官方认证的“管不了”,能继续赖这做黑户,司锦一下舒坦不少。
纵然他说会尽力寻找,但她深知这件事终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混沌大陆的司法貌似不全靠衙门这种官家系统,在南大镇时她便有所察觉,虽说都是报官报官,在这更像一种形式,像无甚大用却不能没有的开胃小菜。
根据原身的种种记忆,他们报完官似乎还有别的“官”要报,所以在驿站蟒妖那次,掌柜小厮包括王瑜听到衙役白天吃酒也不惊讶。
大概因为大家都知道,想解决问题不止这一种方法,毕竟这个世界,人人修炼啊。
所以衙门才这么不显眼,所以这儿只有他们二人来,这世界也太抽象了。
想通后,她所有的不解都明朗清晰了。
离了柜台,司锦居然觉出一丝愧疚——他俩人像是专程来给记事大叔添堵的。
“对了......卫修珩。”她尚在动脑,忘记唤他的尊称了,“你接下来打算去哪里?还是待在大陵吗?”
“我去哪?”他微微眯眼,似在思考,“长兄有一处别苑,我去那儿碰碰运气。”
他步伐大,司锦不留神便于他拉开了距离,小跑三步才追上:“那我怎么还你的钱?”
千两银票在心里的重量好似比铁还来得沉甸甸,这一茬很重要,她不想欠任何人的。
卫修珩愣了下,找出一枚玉简递给她道:“用这个。”
样式像个迷你的手拿件,他说道:“可用这个联系,还钱之时直接将钱从此处打进来即可。”
好先进,有种莫名的先进感,司锦手心捧着这件高科技端详,喃喃道:“千两白银呢,会把它塞爆吗……”
“想起来,我也有东西没还你。”他指了指头上的发簪,细长的桦木簪将他的头发束在一起,很是清爽,“现在给你。”
他作势要拔出簪子,司锦拦住他,忽闪忽闪的明眸还停留在他齐整的发上,道:“你留着吧,摘下来再出去买也麻烦。”
卫修珩确实不喜欢蓬乱的头发,他摸着簪上的纹路:“多谢。”
交代好这些,便要与他陌路了,司锦难说今后的去向,只安慰自己迟早也能像他一样,有个安身之地。
王瑜还在门口等他们,她脚从台阶踩到了抱鼓石上,右手撑着大腿,歪着头看马车哒哒哒地经过。
她注意到他们出来了,在地上跺了跺当作支撑的右脚:“说好了?小锦过会跟我走。”她看向卫修珩,侧击他的去向,“卫道友你……”
“不与你们同一路了。”他像是急着去长兄的院子,一一跟司锦和王瑜道别,淡淡一笑,“往后有缘再见。”
这天冬入春的暖风拂面,蝴蝶扑扑乱飞,正巧一只落在他发间的簪上,半透明的翅膀朦朦胧胧,轻晃着邀她进入大陵城真正的十丈红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