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二十七年孟冬时节,一场初雪不期而至,但见紫禁城红墙琉瓦掩映于簌簌白雪间,天地逐渐一白。
一名穿粉蓝旗装,梳着小两把头的小宫女正踏雪前行,紫禁城里的奴才卑躬屈膝惯了,几乎都站不直腰板,此时那小宫女脊背微弯,双颊和鼻尖被寒风冻的通红。
她手里提着个景泰蓝冰梅山水纹的食盒子,躬身往承乾宫后殿佛堂行去。
行至一处朱漆门槛处,那小宫女忽然浑身一颤,面色煞白,愣怔在原地。
年若薇此刻腿肚子都忍不住轻颤着,她颤巍巍收回已然迈过门槛的左脚,小心翼翼的抬起右脚,屏住呼吸艰难跨过门槛,她又急急忙忙行出好几步,这才憋屈的抿紧发白的唇,惶然离开。
不怪她如此惊惶失措,紫禁城里规矩森严,大到祭祀活动,小到甚至用哪只脚迈门槛,都有严格规矩。
紫禁城内,尤其讲究以左为尊,又分男左女右,故而过紫禁城内门槛之时,只有男子才能先迈左脚,而女子,即便贵为后妃公主又如何,也只能循例迈右脚。
年若薇此刻满面愁容,下意识伸手揉着尚且淤青的胳膊,有苦难言。
她已经因为迈门槛用错脚,去慎刑司领了六回板子,以至于她现在看见门槛就发怵。
谁能想到,三天前,她竟然莫名其妙穿越到了大清朝,沦为名不见经传的汉军旗小宫女年氏。
可惜她并未穿成历史上那位大名鼎鼎的年贵妃,而是穿成了年贵妃的庶姐年氏。
年家钟鸣鼎食,歌尽繁华的福报轮不上她,可年家倒台之后,她这个早年间被剔出族谱的通房庶女,竟还遭受无妄之灾,从乡下被发配宁古塔,予披甲人为奴。
年若薇脑海中时常闪过无数让人窒息恐惧的画面。
原主在宁古塔沦为官妓,被粗暴肮脏的披甲人轮番凌辱的绝望与痛苦历历在目,最后她不堪其辱,被折磨致死。
原主死的极为屈辱,她被折磨得谷道破裂而逝,尸首甚至都没个好归宿,腐烂残缺的尸体,在乱葬岗中被野狗啃噬骨肉的声音,成为她每日入睡后,必遇的梦魇。
一想到原主,年若薇又忍不住叹气,不作死就不会死,就凭原主做的那些下作肮脏的勾当,她恨不得立即掐死原主。
如今原主换了芯子,无论好坏,都得她来受着,思付慨叹间,她已经来到承乾宫后殿佛堂门口。
佟佳皇贵妃染病数日,养子四阿哥胤禛极为淳孝,这几日都在后殿佛堂诚心礼佛,祝祷娘娘身子骨早日康健。
原本这些事与她这个负责洒扫宫殿的粗使宫女无关,但今日,她却被临时安排给四阿哥送午膳。
但见皑皑白雪中,正跪着一缁衣少年。少年身姿挺拔,即便跪着,也依旧保持端方仪态,若矗立雪中的清癯竹枝,俊极雅极。
此时他正垂首在吃一块块黢黑的东西,风饕雪虐近乎无情,年若薇的脸颊被风刀剐得生疼,她逆着风雪,艰难靠近几步,定睛一看,顿时愣怔在原地。
他竟然在吃豆饼,所谓豆饼,就是紫禁城里主子们逗弄金鱼的鱼食,闻起来腥臭发酸,他还真是个狠人呐,这都下得去口。
嘶~没想到这位爷年少时,竟有爱吃鱼食的奇葩癖好。
“谁!”
年若薇顿时惊诧垂首,不敢再去窥探半分,要知道眼前这个少年不是旁人,而是历史上那位生性多疑的铁血君王--雍正爷。
她穿来的有些早,此时的雍正帝才十二岁,尚且还是养在佟佳皇贵妃膝下的四阿哥胤禛。
“何事!”
伴着低沉冷然的少年嗓音,年若薇看到一张清隽苍白的脸颊,少年容貌生的极好,即便他此时板着脸,神情淡漠,却依旧姿容卓绝。
年若薇只是一晃神,就很快回过神来,藏在窄袖里的左手心都紧张的快被戳烂了,她低垂着脑袋,装作愈发卑躬屈膝。
“四阿哥,奴婢奉皇贵妃娘娘之命,前来给您送午膳。”
年若薇福身屈膝行礼,可等了好一会,并没有听见四阿哥唤她起来。
“哎呦,这不是承乾宫的年糕么,怎么今儿是你来送膳。”
有些尖细的太监声音从头动上方传来,年若薇抬眸就看见一张浓眉大眼的国字脸,眼前穿着涧石蓝太监服的十七八岁少年,是伺候四阿哥起居的贴身太监苏培盛。
听到年糕这个称呼,年若薇下意识蹙眉,她第一日入承乾宫为前殿粗使宫女,就被主子赐下了这个名字。
当时病恹恹的皇贵妃佟佳氏,正在用午膳,随手指着桌案上一盘炸年糕赐了名。这个讨厌的昵称,就是她今后在紫禁城里的名字。
“回苏公公,今日午膳原是秋月姐姐前来,可不巧皇贵妃娘娘身边的锦秋姐姐昨儿病了,秋月姐姐今儿就被调遣到娘娘身边伺候了。”
说话间,年若薇将手中食盒呈到四阿哥胤禛面前,顺手掀开了食盒:“奴婢伺候四阿哥进膳。”
可当看见食盒里的食物之后,年若薇面上闪过一丝错愕,没想到偌大的食盒里,只有一碗起了冰碴子的清水,和一块拳头大小的馒头。
没想到四阿哥的午膳竟然如此寒酸。
年若薇顿时惶然大悟,难怪宫女秋月将食盒递给她的时候,会交代那几句莫名其妙的话。
气氛有些尴尬,年若薇强装镇定,清了清嗓子,将秋月交代的话复述一遍。
“四阿哥,皇贵妃娘娘嘱咐,食不能过饱腹,一饿方能百病消,依着咱大清朝老祖宗的规矩,紫禁城里的皇子更要做表率,不能吃的过于奢靡,免得撑坏身子。”
“是是是,皇贵妃娘娘说的极是。”苏培盛脸上挂着笑容,把食盒接过。
“不必,爷须静心斋戒,替额娘祈福,尔等都下去。”
听到四阿哥不准备用膳,年若薇本还想劝说几句,可看到他那张阴沉沉能冻死人的冰块脸,顿时把话都咽了回去。
年若薇不知该如何是好,偷眼瞧见一旁的苏培盛毕恭毕敬的告退,匆忙跟在苏培盛身后逃离。
二人来到一处假山夹道,年若薇叫住苏培盛:“苏公公,若四阿哥不吃午膳,奴婢回去定免不得一顿责罚,苏公公行行好,要不就将这午膳处理了可好?”
“这..”苏培盛苦着脸支支吾吾,面色有些古怪。
“好年糕妹妹,你就饶了杂家吧,皇贵妃娘娘赐的午膳多金贵,杂家怎有福份享用。”
“杂家还有急事先行一步!”苏培盛说完这句话后,竟然撒腿就溜走了。
眼瞧着苏培盛眨眼就跑没影,年若薇顿时哭笑不得,不就是馒头和清水么,又不是穿肠毒药,这些主子们身边得宠的奴才就如此瞧不上么?
为免将食盒原封不动提回去会挨骂受罚,年若薇打算寻个僻静处,悄悄处理干净。
来到夹道僻静处,她取出食盒里的冷馒头咬了一口。才咀嚼两口,她瞬时忍不住皱眉龇牙,口中齁咸的味道直冲天灵盖,她下意识夺过食盒里那碗起冰碴子的清水喝起来。
“噗……”年若薇难受的涨红脸,眼里噙满痛苦泪花,这哪里是清水,分明是能咸死人的盐水,还有那些冰碴子压根就是因为盐分过于饱和,再无法溶解于水的盐块。
再寻常不过的馒头和清水,旁人乍看之下毫无异常,只有尝过才知难以下咽。
岂有此理,是谁竟然如此戏弄四阿哥,不,她心里咯噔一下,也许对方根本不是要戏弄四阿哥!
年若薇顿时后怕的捂着心口,肯定有人想置她于死地!她真是大难不死,幸亏四阿哥今日没吃午膳,否则定会大怒,那么死的就是她这个送膳的宫女。
侥幸逃过一死,年若薇又惊又怒,瞬间脊背发凉,到底是谁要害她?可她没有丝毫头绪,毕竟原主树敌太多谁都有可能。
毫无头绪下,她心情忐忑将食盒处理好,回到承乾宫。
在这偌大的承乾宫里,她是身份最为低贱的奴婢。她有些沮丧和气馁,满腹心事,却没有人可以倾诉。
紫禁城中无论主子还是奴才,都只会跟红顶白,踩低捧高,且最分尊卑,甚至连奴才也分三六九等,尤其是紫禁城里的宫女,活得还不如太监。
不比太监都是汉人出身,在紫禁城里,宫女还分血统,最为尊贵的自然是满军上三旗包衣,大清朝开国至今,能飞上枝头成为主子的宫女,几乎都出自上三旗包衣。
康熙爷后宫德荣惠宜四妃,竟有三位娘娘出自包衣,堪称上三旗包衣奴才的楷模。且大小主子们身边最得宠的贴身掌事宫女,几乎都是包衣出生。
像年若薇这种汉军旗出生的宫女,压根就无法靠近伺候主子的核心圈层内。
紫禁城里的宫女鄙视链:上三旗满人包衣>蒙军旗包衣>汉军旗包衣,作为鄙视链被压榨歧视的最底层汉女,没有人会关心她的死活。
临近晚膳的时辰,年若薇正在承乾宫前殿小花园中打扫落梅,冷不丁身后传来一阵浅笑。
来人正是负责承乾宫内殿端茶送水细活的宫女秋月,她在承乾宫奴才之中地位极高,是皇贵妃的心腹,更是佟府送来的家生子奴才。
原主入宫时,就用不少好东西来巴结秋月,是以平日里,秋月也能偶尔与原主不咸不淡说两句话,但也仅此而已。
但见秋月笑颜盈盈,款款走到年若薇身边,她径直将手里的食盒塞到年若薇手里:“小年糕,我有些忙不过来,这几日你暂且替我去给四阿哥送膳。”
见秋月又要让她当冤死鬼,年若薇不动声色,将食盒塞回到秋月手里。
她压着心底的慌乱回了一句:“好姐姐,四阿哥午膳吃的不多,许是奴婢笨手笨脚伺候不周到,要不还是姐姐您能者多劳,亲自跑一趟,免得我惹主子不悦,还顺带连累姐姐。”
“啧啧,你原是担心这芝麻小事,放心吧,谁人不知四阿哥淳孝,最为尊重咱皇贵妃娘娘,只要是咱承乾宫送到四阿哥面前的东西,四阿哥又怎敢拂逆?”
秋月转头四处张望片刻,倏然贴近年若薇,低声私语:“你且放心去,雷霆雨露皆是娘娘对四阿哥的恩泽,他都得欢天喜地受着,想必他都习惯了。”
听到秋月略带戏谑的语气,年若薇难以置信觑一眼秋月,此刻她心中忽然涌出一个让人心疼的猜测。
作者有话要说:新书上线,请多多关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