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寒衣垂着头,一声不吭。
身上是与王府侍人一样的,浅草绿的春衫,脚下一双白靴,哪有一丝护腿的影子。整个人立得笔挺,站在浩荡队伍中,规矩半分不错。
怪道一路来时,她竟不曾瞧出异样。
他自知理亏似的,低下眼帘,不敢看她。姜长宁盯着那张脸,几乎气得七窍生烟。
这一路,他是如何硬生生走过来的?
“你把本王当什么了?”她压抑着火气道。
这人不出声。
“护腿呢?”
“没戴。”
“为什么?”
“要是戴了,太过显眼,没出王府就让主上认出来了。”
“上回怎么答应本王的?”
“……没答应。”
“……”
姜长宁闭眼咬了咬牙,只觉胸中闷堵,太阳穴涨得发疼。
她只当上一回,他是将她的话听了进去,顺从地接受了她的安排,好好养伤。心里还道,这人的脾气倒乖,改日该寻个时机,将那一夜的事同他说一说,别让他自己吃心才好。
哪里想到,他是闷声不响,在这里等着她。
确实是没答应。
大庭广众之下,她不能失了亲王的身份,连寻一处让他坐下也无法,只得压低声音,用力瞪他一眼。
“疼死你算了,真的变成小瘸子。”
江寒衣先是不出声。
随后抬起眼来,小心地瞥她一眼,再一眼,睫毛又黑又密,像小扇子,衬着眼里的光闪闪烁烁的。
忽地抿了抿嘴,像是有些想笑,却又怕她训似的,将头埋得很低,眸中的神色尽数藏在了眼帘后面。
只是脸上掩不住,微红了红。
姜长宁无奈已极。
今日晋阳侯府办喜事,朝中大员前来道贺的不在少数,旁人倒还罢了,要紧的是,太师萧玉书也在其列。
萧玉书何许人也?
她先后两次遭人暗下毒手,皆是此人的手笔。
何况对方前番在未央宫中,陛下跟前,吃了她一道暗亏,不但没能动摇她,反倒折了手下一枚棋子薛晏月,失了统领羽林卫的利好。如今见她,怕是将她生吞活剥的心都有。
她上回撒下弥天大谎,称江寒衣是她的心上人,春风楼出身的小倌。
在这个节骨眼上,今日他作一身下人打扮,随她出现在侯府,要是让萧玉书见到了,岂能不借机发难?
一来,在侯府大喜的日子生出事端来,有愧于人。二来,倘有万一,她不能护他周全……
姜长宁无声叹了一口气。
今日溪明同她一起来了,盖因她尚未有正夫,这等场合上,不论是侧室或旁的什么,身边总要有一个人在。只是未曾与她同乘,这会儿刚刚从后面的马车上下来。
她耽搁的这片刻工夫,他便已经瞧出有异,走到了跟前。见了江寒衣,亦是吃惊不小。
“江公子如何会在此处?这……”
他目光在二人之间来回一趟,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姜长宁的脸色。
“江公子有伤未愈,怕是久站不得。要不然,侍身一会儿稍作打点,寻一处让他歇息,想必侯府看在殿下的面子上,也没有不答应的。”
姜长宁闭了闭眼:“不必,进去吧。”
“……是。”
溪明不敢违她的意思,只婉转瞥了江寒衣一眼,便回身去吩咐下人。一担又一担贺礼,流水一样向晋阳侯府的大门里送,端的是好大的排场,令来往行人亦不免驻足。
趁着忙碌,姜长宁深吸一口气,压低声音:“我尽量早些告辞,不会太久。你自己机灵些,知道吗?”
身边的人点了点头,极轻地应了一声。
她还待再嘱咐些什么,却有不明就里的下人,远远地招呼他:“哎,别杵在那儿了,说你呢,快与我们过来。”
那一袭浅草绿的衫子,顷刻间就去得远了。
行动守矩,步履沉静,若是不知根底的,几乎瞧不出他腿上还有那样重的伤。
姜长宁捏了捏眉心,只觉头疼得实在厉害。
进到侯府里,便见另一番气象。
大周朝的习俗,出嫁在黄昏时,此刻天色已微微暗下来,偌大的宅子,处处张灯结彩,映着红绸红花,和来往各人喜气盈盈的脸,分外热闹。
晋阳侯季听儒不在,主事的是她的长女季明礼,刚过笄年,尚显青涩,行动间却也从容有度。
见了她,忙迎上来作揖:“臣女参见齐王殿下。殿下今日能拨冗前来,我季家实在蓬荜生辉。”
“何须客气,”姜长宁笑着拍拍她肩,“本王与晋阳侯是忘年交,理应来的,反倒让你闹得见外了。”
正说着话,只听远远一阵哭啼。动静并不大,在这欢欢喜喜的日子里,却也扎耳。
闻声看去,原来是新郎君,正从连通后院的月门中出来。一身的鸳鸯喜服,蒙着大红盖头,如天边云霞。
他身旁陪伴的,一中年男子,一白发老翁,想来便是晋阳侯府的正夫与老太爷,依依不舍,一面强颜欢笑,一面止不住地抹泪。
一旁还有个少年,忙着搀扶,又劝:“大喜的日子,爹爹与爷爷可别哭,一会儿将阿兄都惹伤心了。”
显然是侯府的小儿子。
别人家送嫁,姜长宁不便凑到跟前,安顿好带来的贺礼,又嘱溪明安排下人,凡事多长些眼色,瞧见缺人手的地方,便上前帮衬一把。
自己只当一个光鲜漂亮的摆设,端出亲王的身份,好叫前来迎亲的人瞧见,给晋阳侯府增光罢了。
眼见得花轿吹吹打打地来,又热热闹闹地走,侯府搁下掌上明珠新嫁的不舍,招呼一众宾客往院中用饭。
既是喜事,便要弹琴唱曲儿,摆大戏。
如今京城中时兴,从雅致的花楼或是戏园子里,请了名伎、伶人来,引以为风流,宾主尽欢,颜面有光。
姜长宁向来以逍遥不羁闻名,又恰好与春风楼的主事烟罗熟识,乐得揽这个差事,也算作向侯府上一份礼。
刚打算扭头去寻烟罗,再问一声晚上的安排,却听身后有人脆生生唤她:“宁姐姐。”
她回身看去,原来是侯府的小公子,方才陪着送嫁的那一个。
她心道,便是两家熟识,终究有男女大防,于是只客气道:“小公子好。”
不料对面却立时噘起嘴来,老大的不高兴:“宁姐姐怎么与我如此生分了?”
她不由怔住。
对方丝毫不见外,脚步轻快到她跟前,仰头望着她,嘻嘻地笑,眼睛亮得像星子。
“上回见还是去岁,我爷爷做寿时邀的你来,那时我还矮你大半头呢。一晃又快一年没见了,你看看,我长高了没有?”
说着,还拿手比比划划。
这副模样,若在姜长宁原本生活的世界,倒是不算什么,但在此间,便已是极亲近,极逾越规矩了,不是名门大户的公子该有的模样。
一旁刚哭过一场的晋阳侯正夫见了,却也不以为怪,反倒笑吟吟过来招呼。
“晴儿这孩子,时常念着你,总问他宁姐姐何时再来。我道他母亲领兵在外,家中皆是不顶事的,请齐王殿下一趟,哪有那么容易。这回知道你要来,提前许多日子便开始高兴了,你瞧瞧,还像什么话。”
那少年让说得面上发羞,躲躲藏藏地拉他袖子:“爹爹,您怎么全说了。”
姜长宁终于从愣怔中回过了神,恍惚品出些味儿来。
晋阳侯次子,季晴。自从几年前她来家中做客一趟,便对她一见倾心,偏生又是个被娇宠的活泼性子,也不拘礼,但凡相见,总爱凑在她跟前说笑。
她这副身躯的原主,似乎也以为与侯府结亲,能让同盟更牢固,是个不错的选择。只是一来,季晴年岁尚小些,二来,晋阳侯手握兵权,不论与谁结亲,皆难免朝中一番揣度,过早提起,反碍大计。
因而这一两年间,倒也不曾将此事摆到台面上说。
自从她来到此间世界,多的是忙不过来的事,从未将这一节放在心上。要不是今日季晴站在面前,她便忘了。
她对这小公子,既无情意,也不熟悉,只唯恐哪里表现得与从前相异,让人瞧出端倪来。
于是少不得在正夫的盛情相邀下,被这季晴牵住衣袖,笑语盈盈的,让进院中去。
院中酒席未开,宾客仍在寒暄说笑,下人各自穿梭忙碌,自然是热闹不提。
然而另一边,江寒衣便不那样轻松了。
“哎哎,干什么呢?”
他刚要向院中迈步,便被领头的喊住了,上下打量他两眼,啧的一声。
“你是哪里拨来的,面生得很。咱们今日来晋阳侯府,是遵了殿下的命,来替人帮手的。你要不听管束,擅自走动,回去挨罚倒是小事,没的丢了殿下的脸面,才是大事。”
他眉心微紧,语气仍谦恭:“那便劳管事的,派我去院中当差。”
“院子里的人够了,你们这些,都去厨房。”
“可是……”
“可是什么呀,当差哪还有任你挑拣的?真不懂规矩。快去,别磨蹭。”
他遥遥向院中望一眼,只见人头攒动,也辨不清姜长宁在何处,脸色越发紧张起来。
这等场合,若有人有心下手,实在易如反掌。
一时情急,便脱口而出:“我必须去殿下身边伺候。此事殿下知道,若怪罪起来,也只怪我一人,管事无须担忧。”
说着,便想强行向院中去。
然而一转身,却见一个端庄漂亮的小公子,不知何时,正站在院门边,抱着双臂打量他。与他视线相接,便挑起眉来,歪了歪头。
“你是谁呀?做什么非要到宁姐姐身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