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长宁让他理所应当的态度,闹得都愣了一愣,才狐疑地挑挑眉。
“你想管我些什么?”
“花楼是三教九流混杂之地,主上,您身份贵重,恐怕有危险,往后带上影卫一同前去吧,不要自己一个人去。”
他垂眼看了看自己藏在被子底下的双腿,似乎很懊丧,声音放低了些。
“属下如今,不能胜任。主上您选别的影卫吧。”
姜长宁的嘴角动了动:“你就这样管我?”
“我……”
面前的人茫然了片刻,显然会错了意。
他支起身子来,神情恳切,像是唯恐她不信。
“影卫唯一的职责,就是保护主上,此外什么都不会问,什么都不会说,要是您下令,我们也能一丝都不出现在您跟前,不会扰您……那个……”
大约是想说,寻欢作乐。
但支吾了好几下,都没能说出来,自己憋了个满脸通红。
姜长宁瞧着他的模样,十分好笑,将嘴抿了又抿,才把扬起的唇角按下来。
不咸不淡地看着他:“就这?”
不过一个词罢了,都说不出口,为难成那副模样。若是真要随她去了花楼,还谈何守卫呀,恐怕是连眼睛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好吧。
但转眼又不免唏嘘。
他只是个少年。甚至由于常年关在一方天地里受训,还是个见识不如常人广的少年。
可他为了尽忠职守,几乎死在薛府的地牢里。
也是难得。
思及此处,神色不免有些沉重。
少年又误会了,咬了咬下唇,局促不安地望着她:“属下是不是又说错话了?”
什么呀,也不知道胆子究竟算大还是算小。
一天天的,既十分敢说,又诚惶诚恐,她光治他的毛病都嫌不够。
她面对那双小鹿一样的眼睛,忽地就有些想与他逗趣。
“嗯,是错了。”
“对不起,主上,我……”
“你知道,想管本王,是什么意思吗?”
她在对方错愕的目光里,俯身过去,凑近他的耳畔,用气声低语了几句。呼吸又轻又暖,全扑在他的耳廓上。
下一刻,少年飞快向后仰身退开,满脸绯红。
“属下不敢有那个意思。”
躲得太急,忘了身上有伤,冷不防牵动了哪一处,嘶地一声,皱起眉来。
姜长宁突然有些后悔了。
“别动,与你玩笑的。”
她伸手按住他肩膀,迫使他乖乖倚靠回床头的软枕上。
“裹得跟个粽子似的,还那么活泛。你再这样,往后都不和你说笑话了。”
少年连忙点点头,一动都不敢动,当真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
乖巧又好骗,被人促狭摆了一道,还不自知。
姜长宁看看他的模样,在外与一群老狐狸周旋了半日,绷得紧紧的那根弦,终于松下来。竟有一种不知何来的安心。
在疲惫的促使下,一伸懒腰,顺势就躺了下来。歪在床上那人的身侧,很没有个正形。
倒把他吓了一跳。
“主上?”
“嘘——”
她半合着眼,将手指在唇上轻轻一竖。
“我累死了,让我歇一会儿。”
“好……好。”
小影卫眨了眨睫毛,极轻声地应。
不知是顾着主仆礼数,还是男女大防,身子半点不敢挨着她,但犹记着她方才那一句“别动”的威胁,又不敢躲。
只浑身僵硬着,绷得笔笔直,像一根木头。
姜长宁觉察出来了,但实在太累,不想动弹,也不想开口。
过一会儿,这人稍许放松下来一些了,像是逐渐适应了她这种不合礼数的举动。她感到软软的呼吸,落在她的前额上。
听见他小声地问:“主上昨夜在花楼,没有歇好吗?”
这小东西。她险些笑出声来。
都不懂自己问出口的是什么。
但她还是认真答了他:“不是,是我前些日子刚中过毒,险些死了。所以你乖一点,让我在这里躺一会儿。”
“……主上!”
他的惊呼声,落在她耳畔。
又想起了她说的乖一点,急急忙忙吞回去。
姜长宁睁开眼。
她躺得太近了,少年的脸庞就悬在她视线上方,透着满脸的紧张与担忧,眼里湿漉漉的,像是真心在为她焦急。
长发束成一个高马尾,饶是如此,发梢也几乎垂落到她肩头上。
柔软,又无华。
和她昨夜在花楼里见到的云鬓珠翠,很不一样。
她与他对视了片刻,又将眼睛闭回去。
其实她,不,真正的齐王姜长宁,已经死了。
这是大周王朝的第一百三十二年。
帝王姜煜,常年沉醉于修仙问道,受丹药荼毒,已然是个废人,朝堂大事,多交由太师萧玉书决断。
萧玉书此人,披了大半辈子的狐狸皮,自圣上还未登基时,便辅佐在侧,多年来清廉勤政,在朝中声望很高。殊不知其狼子野心。
近年来,她的真面目逐渐显露,明里暗里下手,迫害了许多宗室,与朝中良臣。只为扫清自己篡位称帝的障碍。
朝中有一些人,窥破了她的计谋,试图与之抗衡。
今日未央宫中所说,谋反事败被赐死的淮阳郡王,受其牵连的越王,皆在此列。
而她这副身躯的原主,亦然。
姜长宁,先帝第七女,生父的位份并不高,好在年纪亦小,朝堂上的种种争斗,多半轮不到与她相干,因而在她的长姐姜煜面前,活得还算自在太平。
自打封王开府后,过的便是逍遥日子,成日里自诩风流,出入的皆是花楼酒肆,旁人结交朝中要员,她却净抬举些文人墨客,一时兴起,为一幅并不如何的字画豪掷千金的事,也没少干。
是以京城中,人人道她是个富贵闲王,背地里多笑她阔绰得惊人,也傻得可爱。
殊不知,皆是她的障眼法。
其实她在几年前,已与手握兵权的晋阳侯联手,意在扳倒萧玉书,逼昏聩的姜煜禅位,为天下开一个新的气象。
派遣影卫潜入薛府,伺机盗取皇宫布防图,确是她计划的一环。
谁料一着不慎,她的府上也被萧玉书安插了细作,给她下了一剂毒。
昨日府上郎中曾说,那毒委实厉害,她能侥幸活着,已经很好。
不,其实并没有。
真正的齐王姜长宁,的确大业未成,已经抱憾一命归西了。
而如今的她,是世界线修正局的新晋员工,刚刚通过试用期考核,便接到了这一项任务。
总部认为,萧玉书篡夺皇位后,将导致时局混乱,征战不休,引起百年动荡,民不聊生。为拨乱反正,特派遣她作为穿越者,接替姜长宁的身份,实现她未竟的宏图。
此事天知地知她知,不可为外人道。
姜长宁回想起今日在宫中,萧玉书饱含试探,欲言又止的模样,不由微微笑了笑。
哪里是关心她的身体,分明是想不透,她为何还没有死。
她只不动声色,道是偶染风寒。其中关节,也够对方回去揣度许久了。
身旁的人安静了片刻,轻声问:“主上今日,被传去宫里问话了,对吗?”
姜长宁仰躺着不动。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早上传旨的姑姑来过。”
哦,对。她想起来了。是先到王府,没有见着她,才往花楼寻她的。
“你的消息倒灵。”
“属下没有乱打听。”
这人像是有些局促,却认真解释:“影卫的耳朵很好,她们在院子里说话,我便听见了。”
“她们吵醒你了?”
“没有,我卯时便醒了。”
“你在养伤,为什么不多睡一会儿?”
“影卫训练时,要晨起做早课,多年来一直是这样,早就习惯了。”
他像是怕她担心,还额外补一句:“到了时候,便睡不着的。”
姜长宁无声摇了摇头。
也是不容易。影卫训练之严苛,超出她的想象。
像这般浑身绷着一根弦,要是伤能养好,倒也怪了。
她心道,这人眼下伤成这样,今后难免要留病根,就算侥幸不留,她也没有再让他恢复原职的打算。往后养起来,当个闲人,也就罢了。
该找个机会,改一改他这般自苦的习惯。
嘴上却只与他闲说笑:“你是觉少,我却差点就被折腾死了。”
“主上这一趟进宫面圣,很危险吧。”
“嗯哼。”
“全都是因为昨日救我。”
她看看他:“知道就好。”
原本只是随口逗逗他。
谁料下一刻,这人忽地挣扎起来,要在床上跪她,动作之大,将身上盖的被子,都掀落在她身上。将她都惊了一跳。
“你做什么?”
“属下不配主上为我这般犯险,属下万死,也难辞……”
“别动!”
姜长宁额角青筋直跳,翻身一把将他按住。
还是迟了些。
这人倒吸了一口凉气,蹙紧了眉,手本能地按着自己的左腿,唇咬成一线,只不声响。但架不住身子微微地发抖。
“都说了别动。”
姜长宁心里十分有火,但见他这副模样,也不忍心训他。
加之转头想想,明知道他最是诚惶诚恐的一个人,处处以为自己给她添了麻烦,事事坚称自己不配,又何故偏去逗他,少不得只能放缓了音调。
“郎中昨日里可是交待了,辛苦替你接好的骨,切不可乱动,万一长得不好,将来变成个小瘸子,可别怪我没说。”
她盯他一眼,凑近他包扎得严严实实的左腿。
“我看看。”
这人躲了一下,没犟过她,只能任由她仔仔细细地看。
还好,郎中的手艺了得,固定的木板并没有移位,应当是没有大碍。
她松了一口气:“往后再乱来,本王可要罚了。”
这人蚊子叫似的,应了一声。
她一抬头,见他抱着膝,脸上红通通的,抬眼小心望着她,半是懊丧,半是愧疚。
“对不起,主上。”
“又道的什么歉?”
“是因为属下没死,主上才有这一番辛苦。若是我能早些自戕,主上便不必……”
“你还来?”她瞪他一眼。
这人立时心虚地埋下头去,一直将脸埋进双膝之间。
声音闷闷的:“属下这回没有跪。”
哦,意思是,不算乱来,要她别罚。
她盯着他乌黑柔顺的发顶看了几眼,哧地笑出声来,只觉得这人惶恐之余,有时候也有趣。
“好了,”她温声道,“今日在宫里,是我胜。”
“真的吗?”
“我不过被罚了半年的俸,薛晏月可是被停了羽林大将军一职,这会儿不知回家如何撒气呢。”
她笑笑:“连太师也帮不上她。”
眼前的人从双膝间抬起头来了,像是没回过神。
半晌,讷讷道:“主上这样厉害,是属下胡乱担心了。”
姜长宁不置可否地笑笑。
哪里是她厉害。
她与烟罗那一番谎话,原本漏洞不小,若是较起真来,并没有赢面。
只不过一来,姜煜昏聩已久,神智早就让那些丹药,搅得不清明了。一边是脸红脖子粗,莽莽撞撞的薛晏月,另一边是轻声细语,温柔解意的美人,即便是帝王,也难免偏信。
二来么……
一个为了男人热血冲脑,行事荒诞的逍遥亲王,并算不得什么大事,付之一笑,稍作申斥也就罢了。
可若是连她最温顺无害的小皇妹,都有心反她,于一个人到中年,出于对生死的恐惧开始求仙问药的帝王而言,无疑是沉重的打击。
帝王也有脆弱的自尊心。
也有下意识选择相信的事。
再就是,萧玉书未免操之过急了。
姜煜终究还没有完全失去心智,还是大周手握实权的君王。淮阳郡王与越王刚出事不久,这个时间点上,她若再强硬给一名宗亲扣上谋反的帽子,也要提防姜煜生出疑心。
她不愿意赌,所以今日退了。
所以姜长宁侥幸,走对了一步棋。兵行险着,不但暂时撇清了自己的嫌疑,还意外之喜地,将薛晏月从羽林将军的位置上,拉了下来。
道理也很简单。
她是不领实职的亲王,她大可以花天酒地,声色犬马。
可若是皇城的保卫者,三天两头出入烟花之地,还为此惹出一堆是非来,在御前对峙,大呼小叫,任凭哪一个君王,也会疑心自己的安危系在这等人身上,实在不可靠。
至于烟罗……
她眯了眯眼。
她只知道,这人与原身关系匪浅,今日也证实了,紧要关头,可堪为她用。但至于其中就里,她并不很清楚。
罢了,改日再想。
她想活动一下酸痛的筋骨,一抬手,才发现衣袖里还藏了一件东西。方才让这不省心的小影卫一阵折腾,险些就忘了。
她掏出来,递过去。
“这是……?”对面茫然。
“要是压坏了,我可不管,”她撇撇嘴,“谁方才乱动来着。”
油纸包展开,里面两支糖葫芦。
红艳艳的,晶莹剔透。还好,挺完整的。
他看着它们的神情,甚至有些困惑。好半天,才露出某种恍然大悟,又不敢相信的眼神,声音极小。
“给……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