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月当空,明月寻披着青斗篷坐在窗前,遥望昌吉的祭祀台,灯笼高悬在漆黑的夜里,分外引人注目。
太久不见颜色,眼前的一切好似幻觉。
她恍惚回头,身边的人一手拿着勺子,一手拿着筷子,盯着一块鱼肉,耐心细致地挑着鱼刺。
见他有抬头趋势,她又赶紧别过脸。
“喏。”
单长羿将勺里的鱼肉喂到她嘴边。
清甜的鱼肉入口,明月寻笃定道:“肯定不是你做的。”
“不好吃?”
“是太好吃。”
单长羿:“……”
筷子戳中勺子,发出声响,以表达不满。
明月寻满不在乎,逐渐趴到了桌上,他喂一口便张一回嘴,半点多余的力气都不用。
烛火明明灭灭,她的眼里是单长羿垂下眉睫的侧颜。她肆无忌惮地打量,心中暗暗和从前做着比较。
他清瘦了不少,眉眼中藏着倦意,从前的天真已经无迹可寻。
待他挑完一勺鱼肉抬头,她又立马挪开眼。
“想看就看呗。”单长羿低笑道,“我又不收你钱。”
“切。”
明月寻面露不屑,小声嘀咕,“早看腻了。”
单长羿动作一顿,盯她神情,“看腻了?那很了解喽。”
“化成灰都认识。”
嘴比脑子快,明月寻后知后觉不对劲,抬眼便撞入他含笑的眼睛。
单长羿自顾自点点头,“所以那天在路上摔倒,你分明摸出是我才亲的。”
他略带得意,“你故意叫的别人名字,就是为了气我对不对?”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明月寻轻蹙眉头,面露困惑。
“你不知道没关系。”
单长羿心情惬意,“我知道就可以了。”
明月寻闷哼,“你又知道什么了?”
“不告诉你。”
明月寻:“……”
多说多错,不如不说,她就此安静,一副不想搭理他的模样。
不知过了多久,单长羿剥了一半松子,抬头看她时,她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
“真是吃饱就睡。”他小声嘟囔。
又扫开桌上的东西,腾出位置给自己趴下。
咫尺距离,他耳边只有她极浅极浅的呼吸声,如同床共枕而眠。
单长羿伸出食指,轻轻拨动她的睫毛,不自觉嘴角上扬。
——
明月寻再次醒来时,目光被桌上一盘白如玉的松子仁吸引。
一百颗,怕是不止。
“郡主,您……”百七在窗前探头,有些不敢相信的惊喜,“您能看见了?”
明月寻眨了眨眼,“是,你去告知崔伯伯,咒疾的医治之法,或许和千元丹的炼制有关。”
“好!”百七进屋将水盆放下,片刻没有耽搁就走了。
明月寻的视线始终被松子仁占据,“卫霄。”
“属下在。”卫霄从暗处现身。
“现在几时了?”
“快午时了。”
明月寻舒展了一下身体,站起身来,觉得状态尚可,“我们去西堂口。”
卫霄一愣,“西堂口午时行刑,场面怕是血腥。”
“不会的。”明月寻肯定道。
西堂口石台左右围满了人,石台正中央三个人被绑在长凳上,嘴巴被堵得严实。他们奋力挣扎,艰难发出的声音淹没在人群的嘈杂议论中,无人察觉。
“太子殿下不是一向仁慈吗?怎么突然要他们的命?”
“听说是他们威胁到了那病秧子郡主面前,被殿下逮个正着。”
“殿下当真喜欢那个病秧子?那种人如何配得上太子妃的位置?”
“……”
沉重的脚步声传来,两队侍卫上前开路,个个面无表情,压迫感扑面而来。
人群中的抱怨和猜测同时消失,大家不约而同噤了声。
单长羿出现时,偌大的西堂口更是陷入紧张的沉默,石台上三人的挣扎声终于被听见。
“从昨天到现在,没给他们说一句话的机会。”凌泽小声交待。
单长羿点点头,在人群中穿过,在众人的注视下坐上石台上临时放置的一把太师椅。
他扫视过众人,身体微微前倾,左手手肘支在自己膝盖上,掌心托着下巴,姿态慵懒,但居高临下,气势压人。
“要让他们说话吗?”凌泽低声问。
单长羿淡漠的目光垂下,“说话的机会只有一次,他们才知道应该说什么,所以先打吧。”
“是。”
凌泽高高举起手,拿着棍棒的侍卫当即上前,蓄势待发。
他的手利落往下一斩,侍卫手里的棍棒跟着狠狠打在被绑的三人身上。
“唔唔唔!”三人挣扎得更厉害了。
单长羿眸光冷漠,并未动容。
“啪!”
“啪!”
“……”
“殿下!太子殿下!”
一眼盲老妇被一年轻妇人搀扶着跌跌撞撞跑来,边跑边喊。
人群为她们让开路来,还有好心者帮忙搀扶。
“殿下!”
眼盲老妇和年轻妇人双双跪下,“殿下!求殿下开恩,我儿莽撞行事,并非他的本意啊!”
单长羿瞥了凌泽一眼,后者抬起手,行刑的侍卫跟着停下。
年轻妇人在眼盲老妇耳边低语了两句,眼盲老妇仿佛看到了希望,愈发激动,“殿下!我儿做的那些错事,都是受人指使!”
她声泪俱下,“儿啊!你快向殿下坦白吧,留下性命比什么都重要啊!”
凌泽上前扯掉了堵三人嘴的破布。
“殿下,草民是受人指使,是受人指使的!”
中间那人放肆哭喊,“草民上有老下有小,因为疫病就要活不下去了,所以对方用银钱引诱草民时,草民才会鬼迷心窍,求殿下开恩,求殿下饶过草民一次吧!”
“你不说清楚,殿下如何开恩?”凌泽扬声道。
中间那人很是着急,“草民也不知道是哪里冒出来的人,但他很有钱,说只要草民帮忙散布谣言,诋毁殿下和郡主,他就会给草民一箱金子!他还说殿下心肠好,需要维护名声,所以不管草民怎么闹,都会看在草民是受害者的份上不跟我们计较,让草民大胆去闹!”
“草民实在是走投无路了才会做出此等错事,殿下!殿下开恩啊!”
凌泽冷哼一声,“你都向外胡说了什么?”
“郡主其实什么都没做,都是草民胡诌的,殿下也没有袒护她,是草民受人指使恶意诋毁殿下名声……”他越说声音越小。
人群又热闹了起来,又惊又气恼。
凌泽高声质问,盖过嘈杂的议论声,“煽动舆论,污蔑郡主,诋毁储君,甚至差点伤到郡主,你可知自己是何罪?”
“草民是迫不得已,迫不得已啊!”
单长羿蓦然起身,窃窃私语的人群陡然噤声。
“你们可知,煽风点火,助纣为虐,皆可定罪?”
众人惊骇,齐齐下跪。
“殿下恕罪!”
原本隐匿在人群里的明月寻瞬间突出,石台上投来的目光避无可避,因而遥遥相望。
单长羿轻笑,“孤无意治你们任何人的罪,但有两件事,你们必须清楚。”
无人敢抬头看他,他可以毫无避讳地看着她。
“第一,孤若无能,解不了昌吉之危,便会和尔等一同困死城内,绝不苟活。”
“第二,郡主无辜,从未对不起你们任何一个人。”
单长羿的声音如同他踏入昌吉的第一天,矜贵又威严,只是提起后者,带着若有若无的柔情。
“至于孤和郡主的关系,蛊惑之言皆属无稽之谈。孤的太子妃,从来只她一个可能。孤与郡主之间……”
他淡然又坚定,“是孤纠缠不休。”
明月寻的茫然从眼中一闪而过,她攥紧了衣角。
单长羿依旧坦然,“孤本无需与你们任何人解释,但孤希望,你们对她的揣测、诋毁、谩骂,都到此为止。”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走吧。”明月寻低声对卫霄道。
犹豫之后,在单长羿的注视下,明月寻转身往回走。
没有回头。
她不是为此而来,也说不出自己的心情。
像是乌云蔽日下渗出了阳光,会让她欣喜,却绝非她期待。
——
傍晚,听说了今日之事的韩酉之满脸忧虑,听到有人走近院子的声响后眉头紧锁地抬头。
“殿下此时来臣这里,怕是在郡主那里吃了闭门羹吧。”
听他语气不善,单长羿也没惯着,“你吃炮仗了?”
“殿下是觉得自己很深情很伟大吗?”
韩酉之捏紧拳头,“殿下是储君,理应一言九鼎。现下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得如此肯定,若将来太子妃并非郡主,他人该如何看待殿下?”
“没有这种可能。”
韩酉之冷哼,“殿下可别忘了,您与郡主之间,不过是您一厢情愿。”
“你懂什么?”单长羿不以为然,“孤虽不知她为什么如此,但她绝非全然对孤没有感情。”
“殿下又开始自欺欺人了是吗?”
单长羿亦语气冷了几分,“此事孤与你没什么好说的。”
“可臣身为谏臣,不能坐视不理。”韩酉之强硬道,“殿下究竟还要陪郡主过家家到什么时候?日日受其刁难还甘之如饴,浪费时间浪费精力在一些微末小事上,简直荒诞!”
“韩大人这套说辞还没说腻吗?”
“殿下不清醒,臣就不能罢休。”
本是来与他商讨是谁背后指使百姓之事,如今单长羿没了心思,懒得听他废话,转身就走。
韩酉之听到动静,蓦地高声道:“既然殿下这么肯定郡主对您有情,那便和微臣打一个赌如何?”
单长羿脚步一顿。
“赌什么?”
韩酉之镇定自若,“倘若殿下赢了,臣便再不插手殿下私事。但若臣赢了,还请殿下……”
“彻底放弃这段不会有结果的感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