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东宫影影绰绰。
单长羿忽而抬头看月，忽而低头喂鱼。
匆忙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来人到他面前时已经气喘吁吁。
但并不耽搁他大放厥词。
“你脑子被鱼吃了吗？那是昌吉！你是太子！”
单长羿头也不回，“你还知道孤是太子，就你刚刚这番话，已经够打八十杖了。”
韩酉之一脸不服，双手抱臂，像是质问，“我就问你一个问题，你是不是为了早点见到明月寻？”
喂鱼的动作一顿，很快又恢复如常，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不回答就是默认了，韩酉之气得白眼一翻。
“你是太子！你不是谁家可以玩世不恭的纨绔二少爷，更不是只用担心生计的平头百姓！堂堂储君难道要为了一个女子不顾性命，罔顾百姓吗？”
鱼食洒得差不多了，单长羿的食指敲打在扶栏上，仍旧不语。
见他如此，韩酉之愈发生气。
“你……”
“她的时间不多了。”
“……”
愈逞口舌之利发泄情绪，却被他一句话堵得死死的。
明月寻是谁啊，是韩酉之在茯州的邻居，一墙之隔，她睡不着的时候，总在另一头听他念书。
她说她有个故人，从前总念书哄她入睡。
也算是交过心。
她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好似睁开眼就能耗尽她所有的力气，如今想起来，她仿佛就在眼前喘不过气来。
“你怎么还咒她。”
韩酉之没好气地在他身旁坐下。
单长羿并不解释，只是盯着湖里倒映的月亮。
——
昌吉城，明月寻半躺在铺满厚褥的藤椅上，数着头顶的枝桠分了几个岔。
“是咒疫，患者身体发白，体力渐弱，最特别的，是眼睛渐盲。”
死状如中咒，故约咒疾。
百七将这几日大夫的诊断一一道与她说。
原来她早上醒来眼前那样模糊，不是没睡好，是咒疫之象。
明月寻原本身体就不好，脸色一直是惨白惨白的，体力也一直不济，这两个症状在她身上一点不明显。
百七陪在她身边，无事吩咐便在一旁翻阅医书。
今日阳光明媚，大树的枝叶没有全然将其遮住，零星几束落在明月寻身上。
“今天天气好像不错。”
“是，待会儿可以在院子里走走。”
她笑了笑，静谧如画。
“昌吉封了城，不准随意出入。前些日子京城派来的那位官员，躲在府里尸位素餐，被百姓硬闯进去拖了出来，一人一脚，活活被踩死了。如今街上闹哄哄的，毫无秩序，也不知道该怎么收场。”
平白遭此劫难，百七心有埋怨。
在院里依稀可听见外面的吵闹声，人挤人，人堵人。
“莫要多想了，朝廷肯定会再派人来的，我们等着便是。”
“话是这么说，只是……谁来了能有用呢？早些有行动还好，可是官官相护，拖了那么久，百姓积怨，对朝廷逐渐不再信任。如今城中无人主持大局，城门又是从外向里封的，大家难免心生被抛弃的感觉。奴婢是知道朝廷不会放弃我们，但这也不是想解决就能解决的事。”
百七边说边给她诊脉，约莫过个一刻钟，她就会给她诊脉一次，唯恐突然病情恶化。
“脉象还算平和，暂且没什么大碍。原本奴婢不该多嘴和您说这些，只是不说，您也一定会想，倒不如说明白了。咒疫难治，据记载，上一次爆发咒疫是在小村子里，最后以大火烧了整个村子为解决办法。无人查清爆发缘由，更无人找到救治办法。如今沦陷的是整个昌吉城，倒不用担心朝廷会用大火这样惨无人道的法子，只是找不到解决办法，大家也无非是困死在城里罢了。”
看她认真的样子，明月寻忽然笑了，只是惨淡。
“命有殃灾，躲是躲不过的。”
百七想要反驳，嘴唇蠕动，却是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明月寻闭上了眼，想要休息，她更不能开口了。
昌吉把她留住了，对她而言是祸事，但对昌吉而言却未必。
世人皆知，靖州护国大将军之女明月寻，先天体弱。大将军在其幼时遍寻名医，为续其命。后宫乱，其女封为宁安郡主，为保其周全，皇帝特许宫中御医陪同下茯州修养。
换句话说，这世上最好的大夫，就在她身边。
……
车队以最快的速度往昌吉赶，马车颠簸，震得韩酉之七荤八素。
单长羿一个人骑马走在前面，突然想起他。
掉头来敲了敲车窗，韩酉之瞪圆了眼睛，歪了发冠，像只落魄的狗。
尽管如此，依旧满脸倔强。
“把孤批得一无是处，你自己怎么跟来了？”
韩酉之双臂紧紧锢着车窗，咬牙切齿道：“老子怕没人给你们收尸！”
单长羿笑得轻蔑，“韩大人如今境况，恐怕是孤给你收尸的可能性大些。”
“哐当”一下，车轮碾过水洼，韩酉之的下巴狠狠磕在窗架上，疼得他龇牙咧嘴。
单长羿的嘲笑声没有收敛的意思，“有孤给你收尸，也是韩大人你的荣幸了。”
韩酉之气不过，只是刚刚稳住身形，那人已经扬长而去。
……
明月寻眼前模糊了大概一柱香时间，天色已经近黄昏，她才看清百七的脸。
外面依旧闹得很厉害，几乎所有人都怀着自己先变成一个瞎子，然后死去的恐慌感，因此愈发行事张狂。
“郡主！郡主！”
有医女从药房一路跑来，边跑边喊。
真到了她面前，又下意识地压低声音。
低声也藏不住她的激动，“京城的人来了！是太子殿下！”
什么？
明月寻忽然觉得眼前分外清明。
昌吉的城门是在明月寻进去后彻底被封死的，外围昌喜城更是在外将其钉死，堵上无数圆木，唯恐祸及昌喜。
昌喜若有善人，便会通过城墙向里面抛些食物，通常会在一阵骚动后被一抢而空。
可昌吉城的人若想通过城墙跑出来，毫不例外会被昌喜守城墙的巡卫用竹竿打回来。
京城来的车马停在城门前，众人抬头往上看，只能看见昌吉一座极高的祭祀台，单薄而寂寥。
“开城门！”
太子一声令下，所有无关之人全被驱散，成队侍卫上前开路。
地面满是尘埃，圆木一根根被搬走，滚落下来如同困顿之人痛苦的闷哼。
动静很大，城里城外皆被吸引。
昌吉城短暂的平静后，百姓们纷纷往城门涌来。
城门打开的一瞬间，发出古朴而遥远的呐喊。
昌吉百姓犹如困兽，一头往城门外扎。
却无一不被铜墙铁壁般的开路侍卫结结实实拦住。
一队肉身阻挡，二队举刀恐吓，三队拉弓蓄势待发。
马背之上，轻蹙眉头的太子殿下表情严肃，成为城里城外唯一的焦点。
昌吉的百姓逐渐意识到出城是不可能的，眼神惶恐、憎恨、哀求……将最后的希望投向马背上陌生又年轻的男子。
矜贵、从容，气度不凡，不是救星，就是恶魔。
单长羿久久没有开口，只是眼神平等地扫过每一个面庞。
不确定是因为冷静，还是绝望，挣扎的百姓逐渐静了下来。
时机到了。
“诸位昌吉百姓，孤乃大黎储君单长羿。”
带着威严的声音，虽年轻却有力量。
“储君？”
“是太子！”
“是太子来救我们了吗？”
“救救我们太子殿下！”
这座仿佛被所有人遗忘的城终于注入了恐慌之外的情绪。
“瘟疫横行，孤等深知百姓受苦，因此携宫中御医特来此助昌吉脱困，望诸位心知，大黎……不会放弃任何一名百姓。”
更多的人从破败的屋落中摸索着走出来，一张张苍白的脸仰了起来，却无法面见阳光。
不知何时，风竟小了，有阴云散开，阳光倾泄而下，有些刺眼，一时众人已看不清居高之人，只能识人轮廓，辩听声音。
只听见那道清晰又坚定的声音铿锵有力道：“孤与昌吉……”
“共存亡！”
和话语一起落下的，是打开不过一刻钟的城门。
重开之日，便是灾邪永退之日。
眼前尽是人影，戴着面纱的明日寻踮起脚尖，想看得更远一些。
那个她曾经很熟悉的人，就在那不远处，发丝轻扬，身姿挺拔，神色平静，目光坚定。不是她看清的，是她的想象里，他应该有的模样。
她的身体不如别人，症状会来得比别人早，现在她想看清东西，都得看好一会儿。
如果他不来，或者晚一些来，她会不会就没机会看到他了呢？
“太子殿下竟然来了。”百七喃喃着，余光瞥了一眼身旁的郡主，有些不知所措。
如果没有五年前的宫变，郡主还是将军府的小姐，太子还是南靖王府的世子，他们会一起长大，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待郡主及笄，南靖王府立马会来提亲，然后十里红妆，风光大婚。
现在……倒不知该如何面对了。
“太子殿下救救我们！”
“殿下！”
“……”
明月寻忽然想起了小时候，祖父问他们，长大后想做什么。兄长也好、单长羿也好，都说要做一个英雄。如今城门之前，他耀眼夺目，是百姓信仰的一国太子，应当离他想要成为的英雄更近一步了。
“我们回去吧。”
她觉得有些累了。
百七搀扶着她，应道：“是。”
转身的瞬间，重重黑影落下。
“见过郡主！”
齐刷刷的行礼，声势浩大。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围观的百姓都未曾反应过来，那个被叫“郡主”的人已被团团围住。
或者说，被重重保护。
明月寻脚步迟缓，心上一滞。
无措的双手摸上自己的脸，面纱还在。
她在女子最好的年纪容颜褪败，接受本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司命的声音莫名响起，“请诸神开眼，引暴君之魂，囚于地狱……”
这个声音像个推手，促使她一点一点挪动脚步，转身面对他。
他不知何时已经到了她身后，一身雪青色长袍，芝兰玉树，负手而立，笑盈盈看着她。
“好久不见。”
片刻怔愣后，她也笑笑。
“好久不见。”
好似他们从来没有分开过。
那日的阳光很好，身边闹哄哄的，可她没有气力的只言片语，依旧一字不落地落在他耳里。
他的笑容依旧很好看，人长高了，也消瘦了。
那一天原本只是个寻常日子，可是他们重逢了。
所以永远被他们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