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大黎五年,新帝继位的第五年。
五年前,太后寿诞前夕,大历最后一位也是最年轻的帝王在宫中病逝,藩王归京之际,其叔父洛安王当即叛乱。
一时宫乱。
唯一的小皇子崇遥不足满月,传言中,在宫乱之时,因看护不力,小皇子成为叛军刀下亡魂。
宫乱的那天,下了很大的雪,富丽堂皇的宫殿之中,冰凉的雪夹杂着血色,带着余温的鲜血在大雪的覆盖下最终失了温度。
皇城百姓四处逃窜,无数叛军举着火把,偌大的皇宫布满火光。当百姓恐慌,宫廷绝望之际,护国大将军和南靖王意外赶到,南靖王单威剑杀其兄洛安王。
平定叛乱。
濒死之际,洛安王眼望龙椅方向,睁大了眼,张开了嘴,未吐一字。
世人皆言,洛安王没能坐上龙椅,死不瞑目。
皇室子脉单薄,先帝之子惨死,单氏一族,只余南靖王一脉。皇位悬空,大势之下,百姓拥戴,朝臣推举,皇室默许。南靖王单威继位,改大历为大黎,寓意黎明。
护国大将军明成冶及时赶到救百姓于水火之中,单帝封其异姓靖安王,其长子明月卿为靖安世子,其长女明月寻为宁安郡主,赐王府于京城。
令人唏嘘的是,新帝继位不久,靖安王夫妇言自身愧对于先帝,愿随先帝而去,即自缢于王府。
世人欣赏其忠烈之时,不免笑其迂腐。
靖安王夫妇死后,留下一子二女和年迈的老父亲。花甲之年的明老爷子没能受住打击,病卧于床。
丧事过后,靖安王府沉寂了一个月。忽然有一天,靖安王世子明月卿请旨归靖,替父守靖州,帝允。
同年,先天体弱的宁安郡主携其祖父及幼妹迁居江南,暂居茯州静养,一日之内,偌大的靖安王府竟成了空壳。
一时之间,靖安王府众人成为京城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但随着时间过去,靖安王府和属于靖安王府的众人,最终消散于百姓视野。
——
宁安郡主将要回京的消息传到京城,掀起了不小的议论。
坊间作赌,在宁安郡主回京后会不会被册封为太子妃中做出选择。
当朝太子早已到了适婚的年纪,却迟迟不曾有动静。与此同时,太子殿下曾有一个两小无猜的幼年玩伴之事人尽皆知。
此人便是宁安郡主,可宁安郡主却是个说不出来到底有没有福气的人。
她身份尊贵,得天独厚。穿的是丝绸、用的是金银,随行婢女小厮从未少于十数,却先天不足,整日缠绵病榻,泡在药罐子都有气无力。
若身份、论情谊,她是太子妃的唯一人选。可真要如此,她怕是连太子妃的冠都戴不住,更别说穿着厚重的礼服与太子殿下拜堂成亲。
说句羞人的,哪怕撑到了洞房,即便殿下再温柔,怕也经不起折腾。
此赌颇受欢迎,在新消息传过来之前,还是选“会”的人多一些。
恰逢一个月后郡主生辰,知道她即将归来的单帝极为高兴,当即下旨要为郡主生辰大摆宴席。
因此皇宫里有人欢喜有人忧。
那位同从靖州而来的柳皇贵妃摔碎了好几个花瓶,天天诅咒那个不积阴德的小妮子死在回来的路上。
而新朝后才进宫的虞妃娘娘紧张又兴奋,因为宴席交给她来承办,办好了便是陛下心里的头功。
直到新消息传来,两宫变了个气氛。
坊间赌面因时而变,论,宁安郡主能不能活着归京。
归京车队在路过昌喜城时,郡主染上了一墙之隔昌吉城的疫病,因而滞留昌吉。
……
明月寻陷入迷梦,醒来时已近黄昏。
她的床塌前跪了十数婢女,连大气都不敢出。
“郡主醒了!”
“咳咳……”
空气中是陌生草药的气味,想来因她今逢时疫,所以改动了药方。
百七就在她身旁,两指搭在她的脉搏上。
“百七。”
“奴婢在。”
明月寻深深吸了一口气,为接下来要说一段很长而且严肃的话做准备。
“传令下去,除郎中、医女以外,所有康健者跟随老太爷、二小姐回京,即刻启程,不得耽搁。”
“郡主不可!”
“您身边不能离人!”
“……”
她眉头轻蹙,意为不满,所有人立马噤声。
“我还死不了,你们不用急成这样。你们在自己安危有风险的情况下陪在我身边,只会令我忧心,我不需要任何人为我陪葬。”
她这话大抵是有些生气的,吓得众人不敢出声。
良久以后,才有人哭着道:“还请郡主不要把这些不吉利的话挂在嘴边,您吉人自有天相,一定能化险为夷。”
明月寻有些无奈,她说的是真的,可她没有力气将自己的话再一一解释。
她只能装着不耐烦道:“听从命令,立刻。”
沉默半晌,十数婢女才一一退出房门,只余下百七。
明月寻松了口气,如果那个看起来不太睿智的神仙没有骗她,她就不会在这场时疫中死去。
昌吉城这场疫病之灾她有印象,上辈子它持续了半年之久,最后是全城的百姓被放弃,朝廷令许多人寒心。
马车路过昌喜和昌吉那道城墙时,她掀开了车帘的一角,恰巧遇见昌吉城内有人爬上城墙,而昌喜城的士兵在用竹竿将其打回去。
其中有个八九岁的孩子,死死地扒着城墙在看她。
那个眼神,是在求救。
所以她留了下来,而且让举世皆知,那么朝廷不可能不管。
只是如此,她又要多挨一层痛苦。
——
大殿之外,侯等入朝。
人人都有意无意往那最前方看,那里站着他们矜贵的储君,一身朝服,形如松柏。
“入朝!”
尖细的呼喊涌入耳里,众大臣收神噤声,鱼贯而入。
单帝居于龙椅,表情不悦,似是烦躁。
“陛下,米罗和亲公主不日将抵达京城,关于其安置,是否应早些考量。”
米罗位西北,与靖州交界,屡次越界,常有摩擦。
靖州如今将领,是五年前归靖的靖安王世子。
世子羽翼渐满,年轻气盛,面对邻国屡屡挑衅,直接带兵攻进米罗王城,一箭破风,射杀国主。
虽大获全胜,但无端出兵,难以服众,两国之外,颇有微词。
故两国交涉,大黎召回靖安世子,米罗主动送嫡公主入境,以联姻为系,以求和盟。
“此外,靖安世子无诏出兵,藐视皇家威严,还望陛下严惩!”
单帝脸黑,“韩丞,你怎么看?”
被点名的韩丞相立于大殿右侧之首,隐隐和另一侧的储君形于对抗之势。
“陛下,安置米罗公主事关他国如何看待我朝,按理说,她应入陛下后宫。但是陛下两年前便下旨,宣告不再让后宫入新人,君无戏言,那么……当由储君为陛下分忧。”
单帝右眼皮跳了跳,视线小心挪向自己的亲儿子。
单长羿只是沉默地站着,双眼垂向地面,好似在方圆之外。
“至于靖安世子,虽是将才,但未免太过张狂,若不严惩有所管制,恐将来会惹出更大的事端。”
诸位大臣纷纷附和,但心中没底。
当今陛下虽为仁君,却无甚治国才能。刚登基几年丞相专权,陛下只顾享受,放任自流。过了三年太子崛起,和丞相分庭抗礼,稳固单氏皇权,陛下仍旧当自己是个看客,安心做着局外人。
他诸事不管,却只在一件事上分外固执,便是有关靖安王府之事。
当年靖安世子初出茅庐,陛下却放心交付原在靖安王手里的兵权。老将新兵,但凡优异者,率先选往靖州辅佐世子,唯恐世子受欺受辱,又或是没有良师指引。
同年宁安郡主下茯州修养,带走了宫中最有资历的一众御医以及国库所有名贵药材。近年来各地上贡的珍稀玩意儿,毫不例外有专人先送往茯州,至于用没用上,另当别论了。
坊间只道陛下还是南靖王时,与当时的护国大将军交情匪浅,所以才会在其故去以后,格外照顾他的后人。
单帝清了清嗓子,“这些事不着急,朕记得,好像还有更急迫的事。”
能在陛下眼里算得上“急迫”的事,那恐怕和靖安王府脱不了关系。
果不其然,单帝眉目扫过大殿,“昌吉瘟疫,至今尚未解决,怎么就突然没了消息?”
大臣们很有默契地沉默,眼见龙颜不悦,才有人硬着头皮出列,“陛下,之前去的是周大人,周大人是去帮他们的,可昌吉那帮刁民,竟将人从府邸里拖出来,生生踩死。周大人堪堪不过四十岁,遭此横祸,实在是……实在是令人惋惜!”
“徐尚书此言差矣。”年轻的脸庞从人群中傲然抬起,带着些不可一世的轻蔑。
“昌吉城的百姓挣扎在生死边缘,情绪过激也是情有可原,怎么能用刁民二字全然否定。百姓在求生,周大人若是做了实事,百姓又怎会群起而愤之踩死他们唯一的救命稻草,周大人若是能够服众,随行的成千侍卫又怎会护不住一个周大人!”
不孝状元郎,茯州韩酉之。
他的话音一落,便迎来左右鄙夷的目光。
丞相庶子,幼年随祖父居于茯州,如今因科考踏入仕途,却在和亲生父亲作对。
全京城都知道,他连相府的门都进不去,再这样下去,迟早要被族谱除名。
韩丞相冷“哼”一声,甚至不愿吝啬眼神。
“韩御史言之有理。陛下,老臣认为,昌吉瘟疫,朝廷应该派去能让百姓信服之人,得民心者,才能主持大局。”
单帝点点头,终于听到一句能让人高兴的了。
“那韩丞相认为,谁比较合适?”
大殿忽然有了片刻的骚动,昌吉凶险,人人自危。
韩丞相嘴角上扬,余光里是仿若入定的太子殿下。
“最得民心者,无疑是陛下,可替陛下者,唯有储君!”
高昂的语调一字一顿,分外压迫。
肃穆的大殿,窃窃私语者不在少数。
“陛下三思!储君乃国之未来,贸然涉险,后果难料,我朝担不起这个风险!”
还是那个年轻的面庞,掷地有声。
单帝横眉冷对,对丞相所言极为不满。
儿子就这么几个,嫡子更是只有一个,这可不是能开玩笑的。
正欲出声拒绝,却被另一道镇定自若的声音截了胡。
太子殿下长身玉立,缓缓抬头。
“父皇,儿臣愿带队前往昌吉,以安民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