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柔面红耳赤。
是啊,她什么也不会。
孟柔手脚发凉,浑身血液都在往发顶上涌,她知道自己的脸大概要比炭火还红、还热,慌忙含着下巴想把脸藏起来,可那热意却直逼眼眶,烧得两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
见她这副模样,裴二娘子不由慌乱:“嗳,你可别哭啊……”
虽说江婉引见时,只相互介绍了孟柔的名字和姓氏,没说她家族长辈官位是什么,众人便知晓她只是个女清客,又或者是江府的什么旁支亲戚,只是略在席上坐一坐,并不值当深交。
但再怎么不值当深交,也断没有上门把主家宾客惹哭的道理。
裴二娘子正懊恼,突然听见有人笑道:“恕妾直言,裴娘子这话说得不对。”
出声者正是傲霜,她起身先朝裴二长揖,又朝郑氏和江婉长揖,行罢礼才开口。
“昔日陶令不解音律,只以素琴会友,’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虽无弦徽,而音声自具。今日七娘设宴遍邀群芳,亦是无酒而以茶取流觞之意。所谓诗文,只是寄兴写情而已,若兴情未至,平白拼凑些句子,也不过是牵强附会,又怎么能算得上是会写诗呢?”
众人默然,就连郑瑛都搁下扇面,认认真真地看着傲霜。
一番话看上去是在替孟柔解围,但往深了探究,今日无风无雨也无酒,众人在这流觞亭里行流觞事,亦是“牵强附会”,诗文本是为了寄兴写情,可连这景都是人工伪饰,又谈何自然兴情。
借着这景色拼凑些和韵的句子,哪里比得上名家随手挥就,说到底也不过是自娱自乐,真要论起来,同不会作诗的孟柔又有什么区别。
只怕还比不上当街斗诗的脚力。
江婉脸上还笑着,眼神却已经冷下来,裴二也不知该说什么,一旁不断拉扯着她的小娘子已经拍手喝起彩来。
“方才我便总觉得不对,若只是对上格律,用上韵的便能算作诗,天底下倒真是人人都会写诗了。那倒不必作这些宴席,都去街上与人斗诗赌酒就是!可见格律都是其次,兴情才是第一。”
说完又扯扯裴二娘子。
“对对对,说的是,是我糊涂弄错了。”再说下去只怕会骂到江婉头上,裴二会意,连忙坐下,把话头引回诗文上。
众人也跟着附和,没人再提这一茬。
孟柔见没人再理会自己,才悄悄松了一口气,又听江婉叫她。
“孟娘子可听见了?裴二都认错了,你可千万别哭。”江婉笑道,“不然,五哥可要来找我的麻烦。”
孟柔分辩道:“我没有哭。”她涨红了脸,小声说,“五郎也不是那样的人。”
昨日七娘邀请她时,分明说宴席上不会作诗,也不会让她作诗。为什么到了今天,到了宴席上,什么都变了。
她疑惑地看着江婉,而江婉只是微微一笑,坐回原位。
新一道茶也烹好,众人又热热闹闹地玩起来,坐在最后的两个仗着隔得远,悄悄议论起来。
“说得这样亲热,那是江家五郎的妻子?”
“就是那个生擒突厥大单于,被圣人点为右卫中郎将的江家五郎?竟没听说他曾娶妻,还是这么一个……。”
“估计是……房里人?”女郎不自在地往后缩,“婉娘也真是的,什么人都往席上带,一点不避讳。”
“听说县主……”
“嘘!没影的事,千万别瞎说。”
又喝过几轮茶,作了几句歪诗写在花笺上收起来,小娘子们便按捺不住天性,扯过几张大坐垫拼在一起,改玩些弹棋、藏钩之类的游戏。
孟柔也想同她们一道,她不会诗文,也不会品茶,可若只是玩这些,她倒是个熟手。只是在安宁县里,没人用得起象牙的棋子和镶金的银钩。
要是刚才那碗茶没停在她面前,该多好啊。
煎茶一旦冷却就变得又酸又苦,喝完嘴里还泛着涩,远比不上在安宁县时自家做的茶汤解暑可口,孟柔喝了几口就没滋没味地放了下来,那头小娘子们欢声喧闹,这头则是如死水一般寂静,孟柔直起身子捶捶背,左看右看,瞧见郑瑛贞静美好的侧脸。
郑瑛是世家名门出身,自矜身份,在席上正坐快两个时辰也不见累,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番风流态度,光是看着便令人心生敬仰。
孟柔不自觉也挺了挺腰,直起背。
郑瑛长得那样漂亮,体态那样优美,方才众人会诗时,郑瑛也应景作了一二句,孟柔不识字,不清楚她说的诗句是哪几个字,是什么意思,只觉得她吟诵时就像唱歌一样动听。说起来,她之所以会答应七娘前来赴宴,也有想要与郑瑛熟悉热络的意图,她在家里没有姐妹,嫁来江家,郑瑛和七娘就该是她的姐妹,郑瑛又与她同样是外嫁来的媳妇,两人合该更加亲近才是。
宴席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结束,总不能一直干坐着,若是能与郑瑛亲近些,也不算白来一趟。
后来每每想起这一刻,孟柔都恨不得捂住自己的嘴,可当下,她当真不知道是中了什么邪,铆足了劲非得同郑瑛攀谈上不可,迟一时、迟一刻,都不行。
她清了清嗓子:“郑娘子安好?”
孟柔想,她得先找个由头才能说上话,可说什么呢?说诗文,她是一窍不通,万一郑瑛深问,她答不上来可怎么好;谈品茶,她更是不晓得这茶汤到底有什么玄妙之处。
于是便道:“郑娘子,你的璎珞真漂亮,我从前竟没见过这样好颜色的璎珞……”
夸一夸衣裳首饰,总挑不出错。
孟柔想,若是郑瑛问她璎珞好在哪里,她虽说不出什么图样的典故,可也能夸上几句颜色华丽,金光灿烂的好话,再借着璎珞夸一夸郑瑛的衣裳,夸一夸她的发髻……
可郑瑛什么也没说,她好似什么也没听见,只自顾自地喝茶。
是她声音太小了?
孟柔壮了壮胆,又清清嗓子:“郑娘子,你的璎珞好漂亮,是不是……”
话还没说完,郑瑛搁下便面,伸手从颈后摘下那一大串璎珞,“啪”一声拍在食案上。
“送你了。”郑娘子别开脸。
孟柔怔住。
这也是长安的风俗吗?
郑瑛说要送璎珞给她,孟柔原本该接,可隐隐又觉得哪里不大对,看郑瑛的模样,仍旧冷冷清清的,也不像是在送东西给她的模样。
真要说的话,倒像是从前在安宁县时见过的,县令夫人打赏下人时的漫不经心。
赤金嵌七宝如意的璎珞圈很有些分量,上头又坠了许多珍珠和金银珠子,拍在桌案上响动极大,一下就让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过来,众人一看这场面便猜出发生了什么。
有女郎悄悄道:“当着外人就要东西?这又是什么道理。”
她声量不大,可亭中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孟柔这才反应过来郑瑛是误会了,连忙道:“郑娘子误会了,我不是想要你的东西,我只是、我只是……”
郑瑛解下璎珞只是一时冲动,看见孟柔着急解释,又见众人目光灼灼,也觉出几分不妥当来。
只是璎珞取都取了,没有再往回戴的道理。
“你不是很喜欢么?夸了又夸。”郑瑛语气和缓,“给你了,拿去吧。”
“我、我不是……”她越是这样说,孟柔越不能拿,连忙道,“我当真没有这个意思。”
孟柔还在推拒着,但郑瑛已然自顾自打起扇,好似这是已经定下的事,再无可置喙的地方,再看周围,所有人的眼睛都在看她,目光或是鄙夷,或是惊讶,也有的像郑瑛一样,瞥她一眼便别开脸去。
七娘的眼神尤其冰冷,像是在说:
你怎么这么不要脸,看见人家东西好就想强要?
孟柔就像凭空被人浇了盆冷水,慌乱之余又不免觉得荒谬,难道在长安城里,连人身上的衣饰都不能夸几句吗?
正在僵持间,傲霜提着持壶过来添水,一不小心绊了脚,持壶里的水都打翻在孟柔身上。
“孟娘子恕罪!是我不当心。”傲霜惊呼一声,连连告罪,“我扶您去换身衣裳吧。”
“不,我……”孟柔没分辨明白,还想解释,被傲霜在衣袖底下暗暗扯了扯胳膊,回过神,“对,对,我是该换衣裳了。”
傲霜扶着她起身,又向众人告罪:“失礼了。”
两人忙不迭地往外走,孟柔满心都是快些逃离流觞亭,失了魂似的跟在傲霜身侧,期间仿佛听见有人在叫她,似乎是江婉,又似乎是郑瑛。
可是她根本不敢回头。
生怕迟了一步,郑瑛就会把璎珞甩在她身上。
……
一路走出好远,傲霜回头看看来处,为难道:“孟娘子恕罪,我只能送到这里,流觞亭里还要……孟娘子?”
孟柔迷茫地抬起头,见傲霜慌乱递过手帕,这才发觉自己竟然哭了。
“我,我这是怎么了……”孟柔下意识地想要弯起唇角,可眼中的泪水却控制不住地往外溢,喉咙艰涩得说不出话,逐渐变为哽咽。
傲霜的惊诧渐渐变为了然,拍着背替孟柔顺气。
“我当真没有想要她的璎珞……”
孟柔一面抽噎,一面想要控制住哭声,可身体里仿佛有股郁气不断往外冲,她胸口闷胀,喉口艰涩,鼻子发酸,眼睛也肿胀发红,浑身都在不住颤抖。
她很委屈。
郑瑛脖子上的璎珞辉光灿烂,比她首饰盒里的所有东西加起来都要更好看,她的确羡慕,但也只是羡慕而已,那不是她的东西,她从未肖想过,只是想夸一夸璎珞,再借此夸一夸郑瑛。可是,可是……
郑瑛为什么要那样看待她?
孟柔委屈之余,还有一丝说不明,道不清的羞惭。
她知道自己没钱没本事,出身在安宁县的小地方,比不得江家人气度高华,更比不上她们出手阔绰,不会喝茶也不会作诗,郑瑛能随手给出的璎珞就是她见也没见过的好物件,她妆匣里的首饰,也都是大夫人送来的,没有一样是她自己的嫁妆。
孟柔不禁扪心自问,郑瑛身上那样多的好东西,她怎么就单单盯着那串璎珞夸?她是不是也觊觎着郑瑛的珠宝,才在开口时就带了出来?
若她夸的是旁的,若她夸的是郑瑛的衣样,是不是就不会有这些事了?
孟柔满眼是泪,再开口时已失了最初的底气:“我当真没有那样想。”
她若当真那样想过,郑瑛所做的,是不是也算理所应当?
傲霜却攥紧了她的手:“我相信孟娘子没有此心,否则也不会把娘子诓骗出来。”
方才两人僵持时,璎珞就搁在桌案上无人理会,若孟柔当真想要,方才也不会这样随便地跟着她离席,更不会落下那串璎珞。
傲霜替她擦净眼泪:“孟娘子且宽心,郑娘子只是一时误会,过后很快就会想明白的,娘子只当什么也没发生,快些回去吧。”
“好,好。”
或许就如傲霜所说,郑娘子只是一时误会了,待发现了她并没有拿走璎珞,或许就该知道她没有此心,也不是这样的人。
孟柔渐渐止了泪,有人还肯信她,她心情多少好转些,傲霜还要回亭里奉茶,不便再送,两人就在拐弯处的花墙作别。
回去的路上没有旁人,院里各处仍旧静悄悄,一个人影也没见着,孟柔从前害怕这寂静,现下却庆幸人人都不在,轻手轻脚地回了屋。
照一照铜镜,眼睛果然红了,鼻头也通红着,脸色却苍白。铜盆里还剩了些晨起时梳洗用的水,已经冷了,孟柔就着这点冷水卸下脂粉,又用帕子沾湿了敷在眼皮上。
缓过神,她不禁又好笑起来,这才多大点事,不过是一场误会,怎么就值当哭鼻子,还跟小孩子一样。
幸好江五不在家,不然让他知道了,准被他笑话。
连着两晚没睡好,今日又起得太早,她仰着头靠在柱子上,没一会儿就觉得发困。
迷迷糊糊间,突然听见有人大力拍房门,孟柔惊醒,半干的帕子都掉在地上,还没来得及捡,听见砗磲大喊:“孟娘子快醒醒,赶紧来看看吧!”
孟柔连忙出门,砗磲急得直跺脚,也不管规矩不规矩的,上来就扯着孟柔往外走,影壁外乌泱泱站着一大群人,领头的婢女正在和珊瑚争论,孟柔囫囵听了一二句,好像是在说她落了什么东西。
珊瑚道:“姐姐明鉴,孟娘子的行装我们都好好收着,从来也没见过这件东西。”
“少夫人的话还有假?这明明就是孟娘子落在流觞亭的,少夫人好心派我送来贵院,你倒拿大替主人的私库做主。”婢女看见孟柔出来,又道,“行了,咱们也不必在这掰扯,就让孟娘子自己认认吧。”
孟柔连忙摸了摸头上的发钗、手臂上的金银镯,一样也不少。正算着还能遗漏什么,砗磲突然用力把她扯到前头,指着捧盒问。
“孟娘子看看,这是不是你的?”
螺钿大漆捧盒盖子大开,里头正装着一串璀璨晶莹的七宝如意金璎珞。
正是先前郑氏戴着又摘下的那一串。
孟柔脸色唰地惨白。
捧盒的婢女十分面熟,应当是随身伺候郑娘子的,孟柔连忙同她道:“郑娘子弄错了,这东西不是我的,我、我不想要这璎珞。”
越说越多,越说越错。
婢女讽笑,不想要这件璎珞,那就是还想要别的了?再看孟柔的打扮,金片裁的花钗,不成对的镯子,脖子上更是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不伦不类,难怪总盯着别人身上的首饰瞧。
时近正午,热得很,院里又马上要摆饭,婢女不耐烦同孟柔做这些推推让让的场面,直接盖上盒盖,把捧盒整个塞进她怀里。
“我们娘子说了这是您的东西,托我给您送回来。我只管办我的差使,并不管其它,既是您的东西,是要扔了还是再赏人,都随您。”
“不、不行……”孟柔连忙把盒子推回去,可婢女料着她有这一步,骤然后退,任由捧盒从半空中往下坠。
孟柔连忙接住了,抬起头,看见婢女一脸果然如此的神情。
“东西已经送到,奴婢等先告辞了。”
说完便带着一大群人,如来时一样浩浩荡荡地离去。
“等等!”
手里的捧盒就像块爆碳,孟柔只想赶紧脱手,急急追上去要还,可走没几步捧盒就脱了盖,里头的璎珞险些没落到地上,手忙脚乱地收好东西盖回盖子,再抬头,人已经走没影了。
孟柔原就没想过要这东西,如今拿到手,却更说不清了,一时不禁又气又恼,当真想如婢女说的扔了算了。
可莫说里头的金璎珞,就算这外头盛装的盒子看起来也十分贵重。
她根本不敢扔。
孟柔低着头,看着那捧盒好一会儿,鼻子一酸,眼泪又止不住地落下来。
……
大夫人刚下轿子便听说了流觞亭的事,皱了皱眉,指派傲霜去库房里挑几件璎珞送去偏院,让岑嬷嬷服侍着卸去钗环。
屋里没外人,主仆俩在镜子里对视一会儿,都忍不住笑起来。
“我的好阿岑,你究竟是上哪里找来的这么个活宝!阿郑平日再装相不过的一个人,竟也能被她气成这样,这可真是个奇才!”
大夫人笑得几乎掌不住,撑着妆台“哎唷哎唷”地喘不上气。
岑嬷嬷连忙给她拍背,摇头道:“老奴知道她是个大字不识的货,不料她竟敢去赴七娘的宴。五郎也就是躲出去了,不然也得被气上好几天!”
大夫人笑了好一阵,又不免遗憾道:“可惜没能找到婚书,不然就……”
这是岑嬷嬷差使没办好,她亲自去了一趟安宁县,却没能拿到最关键的东西,心里头正愧怍,听见这话连忙道:“现在这样也不错。看看那院里,打量着家里统共三位郎君,一个未成人的把在手里,一个亲生的又得了机缘出息了,不过是区区一个中郎将,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哼,也该让她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自己儿子又该配个什么东西。”
“罢了,他们且有的闹呢。”大夫人冷笑,翻了翻桌案上的彩笺,又摇头道,“一个庶子,一个庶女,都不是什么安生东西。”
岑嬷嬷不解:“娘子是在说七娘?老奴看七娘一向孝顺,就连今日……”
“你当她是在为我出奇?那可当真是小看她了,她是要踩着孟氏去讨好她正经的嫂嫂,好指望着去当个续弦呢。”
江婉年岁到了,府里今年六月就要给她办及笄礼,原定是郑瑛的同母小妹为她做赞者,可江婉非说与小郑娘子不熟,要自己定。
翻开纸笺,上头赫然写着江婉自定的赞者。
岑嬷嬷顿时怒道:“她一个庶女,给人做媵妾都不配的玩意,竟也敢算计到娘子头上!娘子可千万不能让她得逞。”
“罢了。”大夫人合上纸笺,疲惫地揉揉眉心,“她既然有这个心,那边也愿意,那就如她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