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荒唐大半日,雨散云收时,天色都已经昏黄。
珊瑚度量着里头再没响动,敲门禀报,说午后岑嬷嬷曾来过送东西。
孟柔连忙给她开门:“母亲有东西要送我?”
珊瑚应是。
寻常新妇新婚见舅姑,也会收到长辈赐礼。孟柔只以为这又是在全先前未尽的礼数,不疑有他,退身让婢女们进屋。
珊瑚和砗磲忙活一下午,把原本的一个箱笼收拾成八个托盘,又让小侍女们端在手上,站成两列,一时间屋里金碧辉煌,满目琳琅。孟柔先是被这架势唬了一跳,再一样样看过去,颜色鲜亮的衣裙,金银制的钗环,还有不知什么用处的瓶瓶罐罐……
她不自觉拢起双手,生怕一个没忍住,会碰坏步摇上栩栩如生的花枝,怕掌心粗茧蹭破织锦上的葡萄纹。
孟柔看得两眼放光,江铣撑腿半倚在床边,意味深长地瞥一眼珊瑚和砗磲。
两个婢女缩着头,眼观鼻鼻观心,一式的老实模样。
可这作为却半点不老实。
大夫人有赏赐当场不送,事后才补齐,说明本就没预着有此一遭,这礼节是不得不送。正值盛夏,却送了几件厚实的冬衣,贵重首饰没有几件,倒是塞满了梳妆的物什。
孟柔不清楚这里头的名堂,江铣却心知肚明。
崔氏分明是昭告众人,她是见孟柔穿戴得实在不像样,才匆忙挑拣些东西送过来。
是打了孟柔的脸,还要听她感激涕零地磕头谢恩。
难为这两个婢女,如此简薄的一份礼,竟能摆出这么大的场面。
让主人过目之后,八个托盘也各自定下归处,衣裳除开宜时能穿的,其余仍旧收回库房里去,金银首饰同胭脂眉黛统统收进妆奁盒,供日常需用。
侍女们放置好东西,端着托盘退下去,孟柔绕着衣架左转一圈,右又转一圈,才带着笑倒回床上。
“这可好,我正打算明日拜会戴娘子,就穿这身新衣裳去。”
江铣正抚弄她头发,闻言手一顿。
“你去见她做什么?”
“她是你亲生的阿娘,我当然得去见她。”孟柔诧异看他,又了然道,“我今日在主院没见着她,听说她是身体不适,正在静养。”
江铣顿了顿,仍旧抚摸她绸缎一样的头发,什么也没说。
孟柔没发觉他的不自然:“我怕会打扰到她老人家歇息,午后就没去。”又说了傲霜帮忙问话的事,既然她没再传话来,戴娘子应当是没拒绝。
“你倒很懂礼数。”江铣扯扯嘴角,并不如何在意,“想去就去吧。”
这叫什么话?孟柔惊讶得抬起眉毛。
她是江五的妻子,新妇入家门,哪有不见舅姑的。何况她连大夫人都见了,还能不见江五的亲生阿娘吗?
原以为他是不知晓戴娘子抱病一事,但听话头,像是根本不在意。
那可是他亲生的阿娘,他怎的这样冷淡?
仔细想想,今日若不是傲霜提起,她甚至都不知道还有戴娘子这个人。
孟柔突然没来由地发冷。
搓一搓胳膊,趴到江五肩膀上,小声问:“你明日有空闲吗?”
江铣挑眉:“做什么?”
“明日你同我一起去,好不好?”
江五没答话,孟柔便继续道:“我才来没两日,人生地不熟的,谁也不认得……”
想到早晨在主院时,虽然大夫人慈和,二嫂嫂贞静,小姑子活泼,都是很和善的人,可她谁也不认识,难免还是露怯。
江五不应答,孟柔放软声音:“陪我去吧,好不好?”
拉一拉他袖子,歪着头,委屈巴巴地看他,直看得江五无奈点头,便小声欢呼起来。
江铣被她逗得笑起来,原本沉重的心仿佛也轻松许多,低头亲亲她发顶。
他确实很久没给阿娘请安,罢了,明日休沐,去一趟也无妨。
……
惦记着要拜见戴娘子,又挂念着新衣裳、新首饰,孟柔一晚上没睡好,天不亮就爬起来梳妆。
醒一醒神,洗干净脸,拢好长发坐在妆台前,却好久没动作。
她从前有过的唯一一件首饰,便只作为嫁妆的那支银簪子,后来也熔掉了。成家之后,为了给江五看病买药,家里总是没有多少余钱,偶尔零星一点,也都用来修缮院子,添买家具。
失去银簪之后,她日常用来笄发的要么是剥了皮的木棍,要么是不成对的竹筷,用着用着不知掉到哪里去了,就再新折根树枝盘头发。江五为这事总念叨她,后来养好伤能出门了,头件事便是去后山上选块好木料,亲自削了一支发簪给她,她日日都戴着。
也从安宁县一路戴着上了长安。
孟柔摸摸已然旧得发白的木簪,笑容里带上丝丝甜意。
她想起去年江五出征前,曾放言要用军功换一支金钗来作更换,眼下妆奁盒里又何止一支金钗。
可是……孟柔对着满匣子的金银首饰发愁,她该从哪里开始下手?
那头江铣已经套好衣裳,见她对着铜镜发怔,略一抬手,让两个侍婢过去伺候梳头。
砗磲正拿着腰带要往他身上系,闻言看向珊瑚,见她干脆利落地应诺过去,才撇撇嘴放下东西跟上。
东边一线熹微渐渐展开,天色大亮时,孟柔总算梳妆停当,对着镜子左看右看,起身转一圈,又半蹲下来再照一照,满意地点点头。
仰头冲耐心等着的江五灿然一笑:“五郎,咱们走吧。”
江五仿佛什么也没察觉,如常点点头,他自己认识路,就没让珊瑚砗磲跟着,领着孟柔出院子,等身边都没人了,才笑问她:“你唤我什么?”
孟柔双颊飞红,说不清是脂粉艳丽还是她颜色更好。
“我听旁人都叫你五郎,显得多亲热。”
自来了长安,人人都叫他五郎,反倒只她一直叫着江五。连名带姓,哪有五郎两个字显得缱绻。
孟柔心中羞怯,却硬梗着脖子说:“怎么,旁人喊得,我喊不得?”
江铣笑道:“阿孟想叫什么便叫什么。”
孟柔得意地皱皱鼻子,见他再没下文,只是往前走,又生出点隐秘的失落。
戴娘子所居的东跨院在府里另一头,原只是为养病腾出来的几间厢房,这几年扩了又扩,建了又建,游廊庑房样样齐全,比起主院规格竟不差多少,只是因地势所限,远没有那么轩峻开阔。
两人从西南角偏院出,从后花园抄抄近道,绕过南边的别院,走了快两刻才看见院门。
正想找人通报,一个小侍女端着铜盆出来倒水,见门前杵着两个人影,眯着眼睛辨认一会儿,立时把铜盆一抛,欢天喜地往回跑。
“娘子!五郎,是五郎回来了!”
铜盆掉在地上咣当好大一声响,吓得孟柔肩膀一缩。
真是奇了,江五又不是头天回家,至于这样惊喜么?
她疑惑地看向江五,见他面无表情,只是目视前方往里走,便抚一抚胸口快步跟上。
戴怀芹正在屋内喝茶,见小侍女没规没矩的模样,先是蹙起眉,待听清她说的话后立时转怒为喜。
“五郎回来了?菩提,快,快扶我起来,我这件衣裳不好,得换件靛蓝的才显气色……”戴怀芹急匆匆抬手,又听小丫头说几句,“都进院门了?怎么来得这样快!”
贴身嬷嬷菩提搀着她起身。
“娘子忘了?昨日傲霜姑娘来通报过,说是……要来拜会。大约五郎也想着要探望您,就正好一起来了。”
人就在门口,也来不及重新梳洗更衣,急匆匆吩咐烹上新茶,摆上新鲜果子。
定定坐端正,便瞧见玉冠绯袍的郎君出现在门前。
“五郎……”儿子难得肯来探望她,戴怀芹高兴得险些落泪,可当另一道身影也落入眼中时,满怀欣喜骤然去了一半。
朱红鹅黄间色裙,缠枝莲花纹半臂,豆绿的窄袖,透纱的披帛,眉心一点月白云母花钿,高髻上两排薄金步摇花钗,体态修长,眉目含情,好一位端端正正的高门女郎。
但比起长安贵女用金玉锦绣养成的气韵,她身上似乎又多几分韫玉怀珠的灵秀。两只玉白的手正交握着……是了,这一处露了端倪。
莫说世家大族的小娘子,就算是寒门家养在深闺的女郎,也不会有这样一双粗糙的手。
孟柔跟在江五身后,刚进门便感觉有人死死盯着自己,抬起头,正正对上一双含着雾气的眸子。
她一眼便认出这是戴娘子。
江五生得极好,直鼻薄唇,裁鬓修眉,一双丹凤眼凛凛生光。昨日见到大夫人时,见她长相平平,还以为江五生得更像他父亲,如今见到戴娘子,才知道江五的好容色都是随了生母。
孟柔紧了紧汗涔涔的手,向她行礼:“见过……”说到一半卡了壳。
昨日叫了大夫人母亲,今日该叫什么?也叫母亲么?
听江五道:“问阿姨安好。”
孟柔两颊烧起来,低头随着叫了声阿姨。
“好,好,一切都好。五郎最近可好?差使办得如何?圣上可有说什么?”戴怀芹忙不迭一串问,发觉儿子还干站着,又连忙招呼他坐下说话,看向孟柔时,目光不知为何僵住了,慢半句才说,“……你也坐。”
二人便落座,孟柔整理好裙摆抬起头,正巧看见戴怀芹匆忙别开脸。
她低下头,看看身上的衣裳,看看穿的鞋子,都没什么不对的地方。
再抬头时,只看见戴娘子绷紧的下巴。
……是错觉吗?
孟柔眨眨眼,她怎么觉得,戴娘子好像有些害怕她?
应当是错觉吧。
可接下来,戴娘子是看也不肯看她一眼,问也没多问一句。
戴娘子抓着江五交代:“近日暑气重,你上值时可得当心着,也莫要学旁人贪凉吃些冷饮子、冷淘之类,外热内寒,那才要出大事情……”又说,“你平日里也该多多与同侪结交宴饮,联络人脉,若能谋个文职,长留京中,也就不必受沙场奔波之苦了。我分明记得你从前,是很交游广泛的……”
听她提到从前二字,江铣眉目瞬间冷淡许多,戴怀芹呼吸一滞,连忙住了嘴。
静静喝一会儿茶,一个垂髫小童跳跳窜窜奔进来,嘴上“阿姨,阿姨”地叫着,喊戴娘子:“你快看!”
“十二郎!当心跌着!”
戴怀芹面色大变,屈身抢上前把人搂在怀里:“怎么样,有没有哪里碰着了?脚踝扭着了没有?”又抬头怒视才赶上来的傅母,“怎么当的差?十二郎若有个什么好歹,你全家几条命都不够赔!”
傅母气喘吁吁,低声分辩:“十二郎牵挂着娘子,奴虽言明娘子正在待客,不好打扰,可一个没看住,就……”
“行了,日后当心些。”顾忌着江康在场,戴怀芹终究没发落傅母,搂着孩子坐回原座,扯出帕子擦净他额角的汗,柔声问:“十二郎要我看什么?”
“看、看!”才开蒙的小孩子,举着字纸奶声奶气地喊:“这是我今早写的大字,阿姨说好不好?”
戴怀芹拿起来细细看过,自然是无有不好。
江铣默然看着他们母慈子孝。江康是家里幺儿,行第十二。十二郎出世时他正埋头苦读,十二郎知事扶床时,他又已经离家,对这个弟弟实在说不上什么交情。
江康身量矮矮小小,一张脸粉团子似的,戴怀芹爱得不行,免不得便多念叨了几句,等注意到江康正好奇地看着江铣时,才尴尬抬起头。
“阿姨,他是谁?”
“他……他是你五哥哥。”戴氏推一推江康,让他朝江铣揖礼,“正好,去让他看看你写的字如何,你五哥哥字写得好,从前就算是圣人……”
戴怀芹猛地闭上嘴,懊恼地看着江五,那目光里竟有些惧怕,好像生怕他拂袖而起似的。
江铣泰然接过纸:“写得很端正,已有形势,但尚无筋骨,若在篆文上多下功夫会更有进益。不过十二郎年岁小,气力不足也属寻常,过一二年再说也不迟。”
他没有生气,戴氏绷紧的肩背缓缓松懈下来,笑着应和,让江康同江铣多学学。
江康嘟着嘴,并不如何情愿。转一转眼珠,仰着鼻子指向坐在最末的,问:“阿姨,她又是谁?”
“她……”
孟柔正坐得直打瞌睡,前头戴氏说的官场文章,她一个字也听不懂,后来江康来了,说的还是文字书法,她更是听得昏昏欲睡,只是强撑着眼皮没倒下。
枯坐一早上,终于有人提到她,深吸一口气振奋起精神:“十二郎,我叫孟柔,是你五哥哥的……”
她生得漂亮,说话的声音也好听,江康在跨院里见惯满脸皱纹的婆子仆妇,听着听着就想往她身边走,可刚走没两步,就被戴怀芹强抱起来。
“孩子别去!”
孟柔被吓了一大跳,彻底醒了。江康也被吓着,在戴怀芹怀里哇哇大哭。
戴氏忙着哄了几声十二郎,强笑着对孟柔说:“劳烦你前来看我,只是你也看见了,这……实在是不方便。”
说话时嘴唇都发着颤,目光也躲闪,压根不敢往她脸上落。
这是要送客?
孟柔茫然,她到底做了什么,竟能把戴娘子吓成这样?
屋子里孩子的哭声,女人的轻哄声,吵吵嚷嚷,乱七八糟。江铣自认已经忍耐到极限。既然戴怀芹这么说,他便也起身:“阿姨,我们就先告退……”
谁知戴氏猛然抬起头道:“五郎留步!我还有话没说完。”但怀里的江康又痛哭起来,她只能低头继续哄孩子。
江铣捏了捏眉心,见孟柔满脸无措,柔和声音道:“没事,你先回去吧。”
孟柔起先没动,等他又说了一遍,才茫然往外走。
心里还莫名有种欠愧感,就好像,当真是她把江康母子给吓成了这样。可她明明什么也没做。
她真有这么吓人?
糊里糊涂到了院门,看着前头岔道,脑子里更是一团浆糊。来时路上只顾着同江五说话,现下看着这一模一样的树,一模一样的花,她该往那条路上走啊?
他们是从西边来的,往西走,应当没错吧?
出门前扑好的妆也花了,高高的发髻直扯的脑袋往后仰,孟柔丧眉搭眼,提起裙摆顺着路往西走,石子路走了一圈又一圈,鬼打墙似的,怎么也绕不出去。
突然见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孟柔惊喜:“傲霜!”
傲霜挎着个篮子正在摘花,闻言回过头:“孟娘子安好。”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并肩走了。
孟柔不知道的是,她绕了一大圈,错打错着地到了跨院西边的花园里,也不知道两人说话时的身影,正透过花墙落入戴氏的眼中。
戴怀芹厌恶地别开眼,哄了一阵江康,把哭嚎累的孩子交给菩提带下去,指派仆婢们全都退得远远的。
等屋里只剩下母子二人,这才急匆匆道:“五郎,你到底是怎么想的,竟把那样一个女人带进府里,任她招摇过市,你知不知道府里人都是怎么笑话你、笑话我的?!”
一个目不识丁的田舍妇,一朝鱼跃龙门,便要穿金戴银,处处耀武扬威。想到刚才她在自己院落里来来去去,如入无人之境的模样,戴怀芹恨得直欲吐血。
江铣深深皱起眉,耐着性子道:“阿孟在安宁县照顾我三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若不是得她照料,我也难有今日。”
孟柔不是所谓的“那样一个女人”。
掌心不由自主地抚上膝盖,今日他还能站起身,还能骑上战马立下功绩,离不开孟柔的努力。
江铣主动提起那三年,戴怀芹先是一惊,听完已是泪盈于睫。
“五郎,你还在怪我是不是?当年若不是没有母家可以倚仗,若不是我性子懦弱,或许你也不会受人算计,流落到那等地方去,还被逼着……”
“阿姨慎言。”江铣不耐烦地打断她,“当年之事已是朝廷公案,早有定论,多说无益。”
“若不是怨怪我,你为什么还要自污身份,和那种人纠缠在一块儿?”戴怀芹听出江铣对孟柔的回护,悚然一惊,“难道你、你……
“你竟是真把她当成妻子了?!”
江铣诧异地看着她。
“我出身士族,阿孟不过是个田舍庶人。从来士庶不婚,我怎会……”
他简直啼笑皆非。
“我怎会将她当作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