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江五手脚齐全,全须全影,身量似乎比离家前还高了些许。

孟柔素来知道他生得好,在安宁县时,就只穿着粗布短打也能像支青竹一样俊俏,站在门边便能惹来不少娘子的目光,如今升了官,换上绯色圆领锦袍,脚蹬长靿靴,腰系蹀躞带,便比从前又多上许多矜贵之气。但确实还是那个江五。

他确确实实平安从北境回来了。孟柔一颗高高悬着的心,直到这一刻才算放下来。

她想同从前一样唤他的名字,抱怨他既然平安,为什么连封信也不知道往家送,白白叫她担忧了好些日子;又想问他在战场上辛不辛苦,累不累,有没有受伤,腿伤可曾发作过;还想问他究竟是怎么立的功,陛下是不是真像岑嬷嬷说的,不仅亲自接见他,还点了他做将军?

孟柔有好多话想说,有好多话想问,哪怕江五未必会耐着性子一一作答,就算说了她也未必会懂。

侍女们动作轻快地点上灯,倒着退出去,合上门。

屋内只剩下夫妇俩,孟柔扬起笑脸:“江五……”

“你怎么来了?”江铣问。

孟柔怔在原地。

他语气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孟柔疑心是自己听岔了:“我、我是坐马车来的。”

手指不由自主地攥紧了包袱。

江五似乎笑了,但走过来时神情却很冷肃。

“怎么一直傻站着,也不知道叫人点灯?”

“我、我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是不知道该点灯,还是不知道该使唤人?

孟柔说不清楚。

她垂下头,看见自己灰扑扑的鞋尖靠在一起,边上就是张雕花高凳,她晌午一进门就看见了,但好几个时辰过去,也没敢坐一坐。

江五走到近前,烛火投下的影子能把她整个人笼罩在内,孟柔能感觉他视线在自己身上打转。

她仍旧低着头,鼻头没来由地发酸。

好一会儿,怀里的包袱被人抽走,身体也一轻,江五竟把她给抱了起来。

“江五,你!”

包袱落在地上发出重重的声响,孟柔已经顾不上了,摇摇晃晃地扶着他肩膀,又惊又恼:“你做什么?快放我下来!”

江铣充耳不闻,大掌牢牢扣着她腰肢,仰着头看她,眉眼间满是戏谑,哪还有刚才的冷漠。

“阿孟,你是来找我的,是不是?”

孟柔只觉得他在说废话:“是什么是,不是来找你,我还能找谁?”又慌乱道,“小心你的腿!”

一想到他腿伤,孟柔瞬间忘记了委屈。

江五从前在安宁县时就这样,好不容易才治好的一双腿,他却从不珍惜着用,冬日浸冷水夏日扛重物,装得跟个没事人一样,真折腾疼了又咬着牙不肯示弱,只生生忍过去。

也不知道这几个月他腿伤有没有复发,孟柔是真着急了:“你快放我下来!”

江五不但没松手,还乐悠悠地看着她,她越是着急,他脸上笑意便越深,仿佛看她挣扎是个极有趣的乐子,孟柔顾忌着他的腿伤不敢动作太过,看清他正要往床边去,又忙拍他肩膀:“我、我没洗呢。”

江铣停步,看向她。

当了三年的夫妻,只一个眼神便知道对方在想什么,孟柔脸皮薄,脖颈和耳根早就红成一片,江铣原只想逗弄她,掌心抚着纤细柔韧的腰,望着那点绯红,眸光便深了些。

“你要洗什么?”

江铣凑过去同她咬耳朵,惹得那点红蔓延得更广,眼看她真是臊得不行了,才笑着退开,侧身向外头问:“热水备好没有?”

孟柔正糊涂着,听见有女声隔着门应道:“回五郎,已经备下了,是现在就要用吗?”

她这才知道,刚才侍女们点上灯后竟然没走,一直候在门外。

方才的打闹也不知道被人听去多少,孟柔又惊又羞,看江五闷笑的模样,分明是故意的。

俏脸顿时涨得通红:“江五!”

压低的声音没有任何威慑力,反倒让人越发心痒。

“不是没洗吗?”江铣哈哈大笑:“那就一起吧。”

也不管她挣扎,就这样抱着人往净室去。

……

孟柔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感觉就像才刚闭上眼,外头天就大亮了。

浑身就像被车碾过似的,又酸又疼,还有种说不出来的涨,她懒懒地瘫软在床上,望着赭色承尘,一时分不清身在何处。

手臂蹭了蹭被褥,家里布衾早就浆洗得发硬,一直没顾得上更换,手上触感却比簇新的还要柔滑,不像是葛布,倒像是……

她心跳突地一滞,猛然起身拉开帘帐。

“江五!”

江铣正站在床前整理袖口,闻声便蹙起眉,回头看见她气喘吁吁,一脸惊魂未定的模样,料想她当是做了什么噩梦,目光变得柔软。

他抬手让婢女们退出去,坐回床边,捏了捏孟柔的脸:“没大没小的,喊这么大声做什么?”

“我刚才……”

孟柔怔怔看着他,在安宁县时,她便总梦见江五平安回家了,梦醒才知道是假的。

但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两人已经团聚,再说这些反倒像抱怨。

孟柔喘匀气,皱眉拍下他的手。

“你连自己衣裳都不会穿了?”

刚才那场面着实碍眼,江五站在床前穿衣裳,两个容貌靓丽的侍女竟跪在他脚边给他挂腰带,虽说江五衣袍扣得好好的,两个侍女的衣领袖口也掩得严严实实,可她看着那场景,总觉得不大舒服。

她知道富户人家爱使唤人,家里买上十个八个奴婢,伺候人的比被伺候的人还多,就像昨晚,不过是点几盏灯,却要用上一大堆人,摆出好大的排场。

但穿衣服、系腰带这样的事,难道也得要旁人来做吗?

江铣没意料她这一问,荒唐地笑起来:“嗯,酸气够重的,你呷醋了?”

“酸?”孟柔眉头皱得更紧,“我昨晚到现在什么也没吃,哪来的什么醋味。”

她没听过这个典故。

江铣眼中笑意淡了些。

“我今日要上值,耽误不得。”他一边起身一边说,“侍女们都被你给吓跑了,那便劳烦阿孟来替我穿衣可好?”

孟柔不服气:“怎么是我吓跑的,明明是你让她们出去的。”

江五有心要再调侃一句,想起她听不懂,只好作罢。

孟柔跳下床。罢了,她来就她来,当初在安宁县,江五好长一段时间连坐都坐不起身,还不是她给他擦身换衣。

不过就是从葛布短打换成锦绣的袍子,能有什么难处。

江五身上翻领窄袖圆领袍已经妥帖穿好,只剩下蹀躞带放在桌上,孟柔随手一提,竟然没能拿动,仔细一看才发现,薄薄一条腰带上头尾都坠着金子,中间穿着好几片镶金的犀角銙,銙上还穿着金环,能把东西挂上去。

看着细细窄窄一串带子,上手才知道足有几斤重。

孟柔咋舌:“可真够富贵的。”

江铣展开手,示意她动作快些。

孟柔只得搬起蹀躞带,可这东西不但沉,结构还十分复杂,外有犀带内有暗扣,一不留神带鞓就直往下坠,她笨手笨脚地拨弄扣带,总不自觉往江铣怀里撞,江铣悠然享受着她的“投怀送抱”,看时间耽搁得太晚了,才接手过来自行系上。

君子无故,玉不去身。江铣把日常要用的佩刀、鱼符袋、火石袋挂上环扣,让孟柔把玉佩递过来,雕漆托盘里放着好些玉器,孟柔摸不清他要哪件,便干脆端着递过去。

江铣想也没想,抓起原本就日日佩戴,从不离身的那块羊脂白玉佩。

孟柔惊讶:“你怎么还带着它。”

托盘上,犀角状的禁步,墨翠的玉钩,无一不是雕工精美,完美无缺,羊脂玉佩虽质地最好,但曾经碎裂过,只用银钉勉强拼凑起来,落下好几道弯曲扭折的裂口。

孟柔抚摸着玉佩上的裂痕,奇道:“明明有好的,你为什么非得戴这块碎过的?”

江铣动作顿了一下,仍旧把玉佩挂上蹀躞带,神态自若。

“我为什么会戴碎过的玉佩,你还不知道吗?”

孟柔眨眨眼,心里头泛起些甜意。

这玉佩原就是她不小心打碎的,上头镶嵌的银钉,也是融去她唯一的嫁妆打成的。

银钉扣在玉佩上,结为一体,仿佛就像她和江五一样,永远也不会再分开。

孟柔害羞地低下头,摸了摸发髻上的木簪。

便没看见江铣握着玉佩微微出神。

一切收拾停当,珊瑚敲门通报,说是岑嬷嬷来了。

岑嬷嬷是大夫人的贴身侍婢,这趟来也是替大夫人传话:“五郎和孟娘子团聚是大喜事,孟娘子初来乍到,也很该见一见家里人认一认亲。夫人的意思是,五郎既然在家,不如就和娘子一同去主院用朝食?”

正在说话间,院墙外鼓声响起,先是极遥远的几声,逐渐逼近,逐渐加快,细密的鼓点就如雨水般相互交映着,从北边一直传到南边去。

更鼓结束,滴漏已满,卯正到,坊门大开。

江铣叉手行礼:“母亲有命,儿不敢不从。只是已经耽搁了上值的时辰,若再拖延,恐怕耽误差使。”

岑嬷嬷满怀关切:“差使是要紧,五郎的身体更要紧,还是用过朝食再出门吧。”

“劳嬷嬷挂心,路上经过西市时,买碗馎饦对付过去就是。”江铣仍是说。

“五郎事忙,那便不好强留了。”被拒绝两次,岑嬷嬷倒也不恼,看向孟柔时甚至更热络了些,“那就请孟娘子随奴去吧?”

孟柔霎时一惊,惶然看向江五。

她早就对江五的家人十分好奇,好奇他们是什么模样什么性情,好奇他们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宅子,也好奇当年在安宁县,江五病得快要死了的时候,他们为什么不出现。

也好奇这三年来,江五为什么从没提过,他在长安还有一个家。

按大秦婚俗,新妇过门第二日就该拜见亲长。但孟柔当初嫁给江五时是冲喜,本以为他是独身,又行动不便,才省去了许多礼节。如今她随同江五上长安,昨夜两人……今日又见亲长,倒像是补上当年大礼一般。

孟柔原本还挺高兴,但一听江五说他不去,立时就蔫儿了,再一听让她一个人去,不由得害怕起来。

江五不去,她岂不是要独自面对姑嫂妯娌?!

孟柔哀求地看着他,她心里想的什么,明明白白全都摆在脸上,江铣看在眼里直想笑。他想了想,说:“母亲惯常卯正用朝食,主院里大约已经准备开席,还是请嬷嬷通报一声,让阿孟随便用点东西再去拜见,也免得耽误母亲用饭。”

拖延着过了时间,孟柔便能再找理由干脆不去。

岑嬷嬷神色如常,垂手应诺。

江铣确实要上值,没说几句就出了院门,孟柔失了主心骨,不知所措地看着岑嬷嬷。

岑嬷嬷宽和地笑,就像每一位慈爱的长辈一样关心她:“孟娘子可有忌口吗?”见她摇头,便吩咐珊瑚下去备碗汤粉,歉意道,“若是在主院用大厨房做的餐食,会更精致丰富些。娘子到来第一顿朝食,原该更严整,是奴婢来得晚了,只能委屈娘子将就。”

孟柔又摇了摇头,讷讷地道声谢。

岑嬷嬷笑眯眯地看着她用完饭,又看着奴婢们收拾碗筷。

“朝食用好了?便请娘子上主院,夫人正等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