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无异于猛然掷入湖心的一粒石子,惊得平静水面瞬间起了波澜。堂上几人神色各异,心思转了又转,最终仍是不约而同地望向上首的侯夫人。
消息突如其来,杜氏被惊了一跳,但她年轻时毕竟是个不让须眉的人物,更大风浪也是见过的。眨眼便定了心神,拧着眉问下去,“郎君可还递了别的话来?”
女婢只是摇头,“阿郎……似是被圣人留着商议政务去了。如风来得匆忙,只丢下这话,又往宫里去了,说是仍到朱雀门候着。”
昭明侯既还得空差如风递话回来,总不见得是祸事。可谅他天大的好事,也该细细交代几句。如今说得这样没头没尾,反倒叫人听了心慌。何况眼下非年非节的,近来又未起兵事,时局也算太平,圣人差给使来到薛家,还能是为了什么呢?
思量了一遭,杜氏也没个头绪。只得以不变应万变,沉声道:“郎君这会儿既仍被圣人留在大明宫,大抵是好事登门。咱们虽忙,也别乱起来。”
得了侯夫人这句话,几房娘子心神微定,皆起身垂手听她安排。“三位新妇皆是有诰命在身的,便各人回各人房里,按品大妆了到二门候着,再由我领了一道往前院去听旨。”
家里的小郎君进学去了暂不必管,余下几位小娘子身上虽没有品级,但杜氏也细心,还是叫她们准备着,“今日元娘身子不舒服,她们几个姐妹皆去玲珑居了。待会儿各自回去了,你们盯着换了见客的衣裳来。”
“锦绣。”她点了身旁的大丫鬟出来,“你随阿虞回去,先跟在元娘身边服侍。小孩子家家,不便去前院,就先来松鹤堂候着,若有什么,从我这里往前院去也便宜。”因薛沁居长,杜氏格外多与锦绣说了几句。元娘最令人放心,她也不过白嘱咐、图个心安罢了。
杜氏一气儿又点了身边余下的三个大丫鬟,命她们跟在另三位小娘子身边。一人一个,不偏不倚。
她将一屋子人井井有条地安排了去处,见上头不再发话,满屋纷纷领命散去,各自忙起来。
“得,今日是不成了。”姚氏是最后一个离开松鹤堂的,她愤愤地捏紧手中的帕子,“从前一问起阿家,总拿大人公①自有安排推脱,如今好不容易叫我在众人面前说开,偏来了给使!”
“我的好娘子,您可悄声些!”姚氏身旁的大丫鬟凝春时不时就得为自家主子心惊肉跳,“这才出了松鹤堂,若被夫人听着了您在背后编排……”
“事实如此,哪里是我编排?”姚氏张口反驳,音量却下意识地低了下去,“元娘一日大过一日却不出门,没得连累二娘也不能议亲。他们不急,我可得好好想个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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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姐姐你瞧!这几处虽都是衣褶,画法却均有不同呢!”薛洛看得入了迷,拿手推推薛沁,一个劲儿地叫她来看。
薛沁方才走了神,被二妹妹猛地一推才回过神来,笑着望向她所指的地方,点头称是,“前有归川先生匠心独运,后有我家二娘慧眼识画,倒称得上是知己了。”
“大姐姐就会拿我取笑。”薛洛被她夸得满面羞容,自然忽视了薛沁的心不在焉。
从得知阿娘去了松鹤堂起,她这颗心跳个不停,始终七上八下地不安稳。算算时辰,阿娘也走了好一会儿,怎地还不回来?
“小娘子好。”齐齐的一声问安让房内几人停下了动作,却是祖母身边的大丫鬟。“原来是几位姐姐。”薛沁出面询问,“可是祖母有话吩咐?”
“正是呢。”锦绣一福身,口齿伶俐地将松鹤堂发生之事仔细报与薛沁知晓。同祖母一样,对圣人的心血来潮,她一时也想不出缘故,便索性按祖母的吩咐照办。
“既如此,咱们各自先回房收拾了,再到松鹤堂候着。”薛沁将杜氏派下来的几位大丫鬟分别指给妹妹们,“有几位姐姐看顾提点,必是极周全的。”
给使正在路上,谁也不敢耽搁,匆匆行过礼,小娘子们纷纷散去。外头的人恰打帘进来,“婢子和白芷一道,已经将小娘子的大衣裳拿出来了。珠钗也看着挑了几样,还请锦绣姐姐再掌掌眼。”
紫苏口中细细报来,一面迎着两人走到里屋。
即便清楚松鹤堂对大房的态度,可跟在薛沁身旁这小半会儿功夫,锦绣对阿郎与娘子疼爱长孙女的印象又加深了几分。
单看一个紫苏,便不愧是薛沁手底下教出来的人。院内事务处理得妥当不提,说出来的话也会抬举人。
锦绣生性规矩本分,只管做好自己手上的活儿。虽是侯夫人身边的一等婢女,却从来不爱听各房各处的奉承话。她这话要说恭维,远谈不上,却不动声色又客气自然地捧了她一把,听来只觉心里舒坦。连带着玲珑居上下,也是怎么看怎么顺眼。
在杜氏身边侍奉久了,薛沁的行事作风难免沾了祖母的果断利落。很快收拾妥当,她又往铜镜里细细瞧了眼,确保不见病色之后,不再耽搁,留下白芷与紫苏看家,便领上锦绣往松鹤堂去了。
刚坐下不久,二房、三房的妹妹们也接踵而至。薛沁半阖着眼假寐,再一抬眼,就见薛洛气鼓鼓地立在两步开外不肯落座。
在另一边上首入座的薛淳见此情状,睁圆了一双大眼,“我想着二姐姐与大姐姐无话不谈,还以为……”她似是反应过来,用手掩了唇,惊讶道:“原来二姐姐是要坐这里么?那三娘这就让二姐……”
两人同住侯府这些年,平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对彼此的行为举止早就深谙于心。
可无论见了多少回,薛淳装模作样的姿态总能叫薛洛看不顺眼。现得了她这故作姿态的一番话更是气得发晕,张了嘴就要斥责。
“二娘。”
只一眼,薛沁就看出了这点伎俩。身后还有祖母的大丫鬟看着呢,就要训斥妹妹,可不就是白白给三房母女送话柄么?
要说这两个妹妹也是天生的冤家,小到行走座次,大到衣裳首饰,总得比个高低。人前还晓得为了薛家的颜面收敛几分,人后却是一不留神就要拌起嘴来。
将无事生非的三妹妹暗怪了一通,薛沁强压头痛,耐着好性儿给薛洛打了圆场,“二娘来和我挨着坐。”
薛家姐妹都晓得薛沁的性子,平日相处时再和气不过的,却是个说一不二的主儿。经年相处下来,就没人能从她手上讨了好去。不开口倒还罢了,如今既然发话,便是一锤定音,于是无人敢再多言。
二妹妹虽爱和三妹妹拌嘴,独独有一桩好:倒还听长姐的话。
薛沁这般说了,薛洛便乖乖住了嘴,转身悻悻走回薛沁旁边坐下。既感激大姐姐出言解围,心头又不免将三娘记恨了一回。
大姐姐也就罢了,正经的世子嫡女、昭明侯长孙女。被她压了这么些年,薛洛虽还是忍不住要戳上几句,毕竟是被她的手段治得服服帖帖,早歇了争风的心。
偏三妹妹,区区庶房的女儿,也敢仗着祖母给的好脸儿和她争抢起来,也不瞧瞧祖母最疼的明明是二房!
看三位姐姐皆已入座,沉默了一路的四妹妹这才拣了最后剩下的空位坐着。
上头三个姐姐的明争暗斗她向来看在眼里,可自己是姨娘所生,又没什么本事,能平淡度日便好,不愿掺和到姐妹斗法里头,索性从来只当自己是个旁观者。
几位妹妹的心思,薛沁此刻是无暇顾及的。
今日不来松鹤堂请安,着了凉固然只是托辞,可她昨夜的确睡得不大安稳,似是梦到了许多光怪陆离的景象,醒后却什么都记不分明。来松鹤堂这一路上,右眼又跳得厉害,心头更是突突不停。一向平心静气的人也难得生了焦躁,总觉得给使登门,要出什么大事。
里里外外折腾一早上,偏样样都是费心力的,直到这会儿,她脑袋还隐隐作痛,止不住地发昏,实在算不得多精神。薛沁便索性借等候前院动静的空闲,撑着头斜靠在桌上,闭目养神。
冥冥之中,薛沁总觉得这旨意或许与她相关。
难道……
一个念头猛地撞进脑海,她心口一窒,紧随其后的,便是源源不断的惊喜。若果真如此,那可真是心想事成、天遂人愿了。
许是前院也听见了她的心声,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最终落定在堂下。
照侯夫人吩咐留在二门的安嬷嬷行色匆匆,难得一见地露出了点忙乱。给堂内的小娘子们大略行了个礼,连气都赶不及喘匀,就直直冲着薛沁道:“小、小娘子,请往前院听旨!”
作者有话要说:①大人公:公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