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十九章

盛烟离开大厅向左行,到了一片花园。

花园并不算大,唯一算得上亮色的是假山前那一片月光荷。明明时节已是深秋,花却开的很好,雪白的,泛着淡淡的光,盛烟没有走近,只是在长廊下遥遥地看着。

“盛烟。”

一道声音从盛烟身后响起,她眼眸微微抬了抬,略带着疑惑地向后望去。

一身杏黄色的衣裙,外面披着珍珠钩绣的披肩,脸上的神情一如江南之时,带着些许褪不去的清高和浅薄的茫然。

是许久未见的江莹。

盛烟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眼神,望向面前那一片被月光映亮的湖,她开口的声音很轻:“其实不用来寻我,书院的事情我不会说出去的。我如果真的要做什么前两年便做了,比起那些人,江二小姐对我其实已算和善。”

说完,她望向不远处的江莹,弯了弯眸。

江莹并没有因为她的话脸色变好,而是轻轻地将自己靠在了假山上,她像是寻不到倾述的人只能对着她这个昔日的‘同窗’开口。

“父亲为我定了亲,是汝南章家的三公子,婚期就在明年三月。”

盛烟望着她的神情,到底没有说出那一句‘恭喜’。

她对江莹算不上怨恨,但也没觉得有任何稍亲近一些的关系。故而她没有回话,花园里,两个人安静地看着同一片月光。

江莹还是开了口,眼中带着茫然,一如她离开江南之前。她靠在假山之上,手直直垂下,轻声道:“盛烟,我很羡慕你”

盛烟在台阶上坐了下来,半晌之后回道:“羡慕什么?”

江莹笑笑:“羡慕很多,多到有些不知道怎么说。如若我是你的话,我应该就能拒绝这门婚事了,我没去过汝南,更是连那位章公子的面都没见过。我......我也有喜欢的人,但是也只能是喜欢了。”

盛烟仰头望着天空中浅浅的月亮,没有再开口。如若江莹所言的是她心中所想的那人,江莹的确只能喜欢了。

半刻后,盛烟准备离开,江莹拉住了她的衣袖,那个初见便清高着一双眼的贵女俯下头,低声哽咽:“盛烟,对不起,当初真的对不起,我没想过......我不该那般对你,我明知道我那样对了你,其他人只会变本加厉,是我的错,我当初是故意的,我犯了错......”

盛烟沉默了半晌,轻轻拉出了衣袖,她对待过往那些人的态度始终没有变化,她该宣判的死刑从落下那一刻起就没有更改的余地。

她并不怨恨江莹,也没有想过报复,但是别的也不会有了。

她离开之后,江莹跪坐下来,彻底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儿时父亲常对她说,一子错满盘皆输。她彼时不懂,现在却明白了个透彻。

她从年少便有一片月光,她从父亲书房外偷听到了盛家的往事,自此愤愤不平。到了江南之后,她恰巧在书院遇上了盛家的两位小姐,她自然全都看不惯。

她轻蔑、姑息、放纵,一直到事情发展得有些过分,她并未对此感到愧疚,直到随着年岁增长,她在盛烟的身上看到了那片月光的影子,她后知后觉她究竟犯下了如何不能被饶恕的罪过。

盛烟离开之后,没有再回宴会,直接上了回府的马车。

回到院子,沐浴更衣,盛烟望着铜镜中的自己,单单看样貌,除了长开些,其实同从前也没有什么大的区别。

她弯了弯眸,像从前一样笑,但很快嘴角又垂了下来。她弯下头,眼泪落在乌黑的夜色里。

她也很羡慕从前的盛烟。

长安下了今年第一场雪,盛烟没有再去后面的宴会。

外面的流言被雪掩了些,盛烟同洛音一起搭了炉子烤新鲜的柿子。

林穗依旧是一份素衣,温婉笑着说她们‘另辟蹊径’,盛序安则是勇敢尝试了盛烟烤出来的第一个柿子,看着焦黑的一团拧着眉心往口中放。

青笛不忍心转过头,盛烟和林穗笑成一团。

闹够笑够之后,一众人饮起了酒,盛烟喝了两杯歪头晃脑,盛序安一向苍白的脸上多了一抹红润,林穗温柔笑着安安静静地喝了一整壶。

洛音捂脸,吩咐人下去煮醒酒汤,一不留神酒发现自家小姐不见了。林穗垂了垂眸,笑着道:“往那边去了,说要去把第二个烤好的柿子给盛大人。”

话音落下,洛音还没做出反应,盛序安已经干呕了一声。

洛音好笑,毕竟大公子这般失态的场景可不多见,但还是拿上披风追出去寻小姐。洛音走后,院子里只剩下盛序安和林穗。

林穗脸上依旧挂着温婉的笑,给自己又斟了一杯酒。

盛序安无奈摇头,明显还没有醒过来:“真的很难吃......”

林穗喝完一杯,又给自己斟了一杯,然后就听见盛序安轻声说着:“所以林穗,为什么不离开长安呢?”

一身素衣的女子安静地饮下了杯中的酒,她遥遥望着空中的雪,嘴中的话像是在回应醉酒的盛序安,又像是在回应此时恰好应景的雪:“为什么要离开呢?”

盛序安没有再说话,彻底醉了过去。

林穗安静地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

盛烟用帕子捂着一个焦黑的柿子,向爹爹书房而去。

一路上自然没有人敢拦,她摇摇晃晃的可是就没有摔倒。少女脸颊泛着红,捂着柿子奔跑在雪地之中,然后,然后——

就撞上了一面雪。

盛烟一怔,整个人摔在那人怀中。

焦黑的柿子从手帕中滚出来,在那人的雪衣上滚上胡乱的痕迹。盛烟仰头,就看见了一脸冰冷的谢云疏。

她心中不悦,只以为是梦,想着怎么梦中的谢云疏也不对她笑,牙都痒了起来。她一边口中念叨着‘真是可恶至极’,一边酒壮怂人胆子,双手抬起将谢云疏的脸死死捂住。

“过分,怎么梦里都冷着一张脸,本小姐命令你......”手帕掉落下去,她脑子有些晕沉沉的,手却一直没松开:“命令你.....笑。”

过了半刻之后,她打开手,对上的还是谢云疏那张冷脸,她生气地又将手捂上,轻声哼得哭了起来,哭得越来越伤心,最后都忍不住用手擦泪不去捂谢云疏的脸了。

雪地里,细雪落在蹲着哭的少女的头上,青年看了许久,终于蹲下了身,被柿子染黑了一片的雪衣落在地面上,给雪也染了斑驳的一面。

“别哭了。”他声音有些无奈。

盛烟哭得正伤心,完全没有听见:“大坏蛋,负心鬼,宴会上收别人的荷包就算了,梦里面都不对我笑一笑,不对不能算了,呜呜呜呜呜呜不能算了,你收了别人的荷包还怎么收我的。”

谢云疏垂眸看着她,手轻轻地放在少女头上,到底没有摸下去。

偌大的雪地里面,只有他们两个人和一个焦黑的柿子。

盛烟再醒来时,是在房间里的床上。

她的头晕晕沉沉的,一时间想不起来发生了什么。她好像梦见......遇见......梦见了谢云疏。

她轻声唤着:“洛音。”

洛音忙推门进来:“小姐醒了。”还不等盛烟说话,洛音已经将一碗醒酒汤端了过来,嘴中念叨着:“以后小姐少喝些酒,这一次都醉的晕倒到栏杆旁了,要不是刚巧被侍卫看见,还不知道要被冷风吹多久。”

盛烟喝着醒酒汤,没有说话。

是梦啊。

也是,她在府中要如何遇见谢云疏。

想着想着,她就不小心咬了一口勺子。真是太无理了,这个人怎么在梦中都对她冷着一张脸,她盛烟难道是非他不可吗?

念着念着,盛烟把自己念笑了。

好像是非他不可。

长安今年下了很大的雪,后面的时间盛烟都没有再出门,当然,她也没有再饮酒。

临近年末时,盛烟收到了一封信,是林姐姐寄来的。

林姐姐在信中说,她同家中长辈一同去了淮安,可能过一段时间才会回来长安。盛烟看了信,让洛音先将她为林姐姐准备的礼物收到库房中,林姐姐在信中没有说多久,可能是会有些久了。

屋中日夜都燃着安神香,洛音俯身将香挑开些,望向桌上摆放着的槐花糖和柿子饼。洛音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一旁正在看书的小姐。

明年小姐就十九了。

什么都快了。

除夕那日。

盛序安带着盛烟出门玩耍,在游船之上很巧合地遇见了一个人——云瑶郡主。

大半年未见,李云瑶清瘦了许多,看着也比从前沉稳了不少。她依旧如从前一样打扮,只是看上去再也不似当初了。

见到盛烟时,李云瑶也有些讶异,但还是开口打了招呼。盛烟自然也是,随口寻了些话题,夜色中,两个人聊得倒也算融洽。

所有人心照不宣地没有提那日的事情。临走的时候,李云瑶突然对她说了一句:“盛烟,你第一年来长安可能不知道,宫中的地结了冰会变得很滑,来日你入宫参加宫宴时一定小心些。”

说完,李云瑶便走了。盛序安从后面回来,摸了摸她的头:“郡主说了些什么,怎么小烟人都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