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借着矮凳上马车时,盛烟还未从这个梦中醒来。
春日天亮的早,马夫为她掀开车帘时,她先看见的是一方同座位平齐的小几,上面整齐摆放着些许物件,她眼神稍稍移开,安静地坐到右侧。
又过了一刻钟左右,马车外传来盛映珠的声音。马夫如往常一般掀开车帘,盛映珠看见马车里面的盛烟不由轻哼一声。
盛烟轻低下头:“姐姐晨好。”
“见到你我不好。”盛映珠讽刺一句,施施然坐到主座上,说完挑眉上下看了盛烟一眼,在看见那一身朴素的白裙和纤细的银簪时翻了个白眼:“倒是知道自己不配,”
话音落,马车内的两个婢女神色如常,如往常一般倒茶伺候。盛烟也习以为常,低头应是,这样下来,一路倒也相安无事。
马车停在一处巍峨的府邸前,牌匾上赫然写着四个大字——“茗安书院”。
周围陆陆续续还有一些马车,矜贵的公子和小姐被丫鬟或者小厮扶下马车,一眼看去年岁都相差不大。盛烟随在盛映珠身后,捏紧了手中的新书。
很久以后盛烟也还记得,书院大门到学堂之间有一条长长的廊道,上面垂下来如新柳一般的绿意。盛明珠在她面前化为一片明媚的鹅黄,她像是要同那片桃花一般奔赴春季。
学堂是一间通南向北的明亮屋子,夫子还未来,下面大抵有二十多张书案。十几张书案面前坐了人,旁边有伺候的奴仆。她随在盛明珠身后,看见盛明珠在一张靠前的书案前坐下,随口对她吩咐:“最后一排靠边的没人。”
她走到最后面,发现那一张案几上的确什么都没有,她开始安心坐下。她坐下的一瞬间,本来有些微小声音的学堂,顿然安静了一瞬。
盛烟并未注意,认真地看着虽然是昨天拿到但已经被她翻了数遍的书本。又过了一会,屋子里的案几前面几乎都有了人,盛烟还未等到夫子进来,一本书就砸在了她的书桌上,随之而来的是一句怒吼:“哪里来的土包子,本小姐的位置你也敢坐。”
学堂里的人投来看好戏的眼神,茗安书院是江南最好的书院之一,来这的人非富即贵,这位江莹江大小姐更是其中翘楚,父亲是京城三品的官员,平日最嫌恶旁人碰她的东西。
盛烟还未明白发生了什么,但早已习惯了道歉:“对不起我并不知道......”没等她说完,江莹挑挑眉像是想起了什么,怒火消了些:“第一天来是吧,我不认识你,那边都是空案几,你就说谁让你坐这的?”
谁让她坐这的?
盛映珠。
盛烟哪里还不明白,但哪怕只是为了明日还能来学堂她都只能将盛映珠这三个字生生咽下去,一身素白衣裙的少女掐了掐自己的掌心,头更低了些:“......是我不小心,对不起。”
学堂众人神色各异,三两打趣笑意,一些对视一眼,还剩下一些回身复习功课。非富即贵的学堂来了一个身份只是养女任人欺压的软包子,有趣。
江莹冷哼一声,一旁的婢女忙跪下身去将盛烟坐过的凳子用过的案几都擦拭一遍,又将摔开的书合上之后,江莹才冷着脸坐了下来。
盛烟垂头又道了一声歉,转身向着剩下三张空桌望去,她不知道究竟哪一张才是没人的,但入眼都是陌生的面孔她不知道能够问谁。
她的身后,江莹挂着一抹冷笑看着盛烟的背影,或多或少的目光看着少女踌躇的脚步,时不时传来几声没忍住的笑。盛烟捏紧了手中的书,半刻才选中一张想坐下,刚准备放下书时,就听见不远处一道男声:“坐我后面来吧,那张桌子有人了,他这几日请了病假,得过一段时间才能来。”
盛烟松了一口气,走到了出声的少年身后,道了一句:“多谢。”
少年脸上顿时荡开笑意:“小事一桩,我叫江望,江水的江,希望的望。”盛烟坐下来,也回以名字:“我是盛烟。”
不远处的江莹翻了个白眼,叫盛烟是吧,蠢货一个,这般对人道谢,她以为那江望又是什么好人。
一日结束的很快,夕阳之时,盛烟拿着书本随盛映珠穿过长廊。暖黄的光顺着那一片绿意撒下,映出一片淡淡的影。
马车上,盛烟望着对侧的马车内壁,手将书捏了又捏,终于还是问不出那一句“为什么”,同这一样的‘为什么’她从前便问过姐姐许多次了,但是没有一次姐姐会告诉她答案,只会在她问出之后更加变本加厉。
下车之前,马车内传来盛映珠含着厌恶的声音:“若是娘亲问起,你知道该怎么说。”
盛烟轻声应是。
她一向都知道怎么做。
母亲没问,盛烟松了一口气。
第二日再去学堂,盛烟循着第一日的规矩。只是在摊开案几上的书时,吓得向后摔下了凳子。只见摊开的书页间,赫然是一只死掉的蟋蟀。
她自小便怕这些东西,活的死的都怕,只要看见手臂上便会起密密麻麻的小疙瘩。她还未缓过来,又意识到了周围如昨日一般的目光。她颤抖着站起来,扶正凳子,用帕子将碎掉的蟋蟀包好。
她未抬眼,那些眸光却似乎还是沉沉压在她身上。夫子这时刚巧过来,她的眼睛颤抖地从包着碎蟋蟀的帕子上移开,望向她本就一知半懂的课本。
夫子的声音悠悠转了转,进了她耳朵马上又要出去,她不住地掐着自己手,掐着掐着似乎能将脑子里面那些诗词留住一两分。
回去的路上,她看见盛映珠一直在笑,那方被她丢掉的帕子赫然放在马车的小桌上。她又掐了掐自己的手,留下两个月牙形状的白印。
夜深,盛烟的小院子还燃着灯。
少女独自坐在窗边的案几下,认真翻阅着书籍,时而停下来执笔写上一些什么。盛烟的字迹算不上好,甚至不算工整,只能勉强让人辨清,但少女每一笔都写的很认真。
院子里面的桃花依然开着,偶尔随风有一两朵落地。
盛烟需得承认,第三日到学堂的时候她心中怀着侥幸。她昨日同盛映珠一同上学下学,全程都未分开,按照常理盛映珠并没有机会去她的书本中放如碎蟋蟀一般可怕的东西。
盛映珠似乎是明白她心中所想,下马车时轻哼了一声,浑然一副看好戏的表情。盛烟捏紧了书,仔细看了一遍案几,发现没什么问题。直到她坐下去——
周围传来轰然的笑声,盛烟怔然地望向自己的凳子,湿淋淋的感觉从下面传来,水细微地顺着她的衣裙蔓延。
前面的江望见她神色不对,关心地问她:“盛烟,怎么了?”
盛烟怔了一瞬,随后摇头。她捏着书,轻轻地垂着眸,仿佛能够听见水珠从她衣裙上滴落的声音。
此后一个月,盛烟总是会受到各种各样的捉弄,有一次她偶然听见了江莹同其婢女素莲的对话。
素莲整理着江莹的衣衫,笑着道:“小姐,这学堂可真是每日都有好戏看,比我们在长安的时候精彩多了。”
江莹对外一向不耐烦,对婢女却还算耐心,轻嗤道:“长安都是些什么人,一砸一个王公贵族,谁需要学堂的这么一点乐子,这里又是些什么人。他们要真胆大,怎么敢只作践一个不受宠的养女,说到底啊欺软怕硬。”
盛烟安静地呆在墙后,手中的帕子滚落在地上散落出死蜘蛛碎掉的尸体,身上的衣裙有一小片水渍的痕迹。
江莹和素莲走后,少女松开了一直掐住自己的手,恍若夕阳一般缓缓地垂下了眸。
她无法改变自己养女的身份,无法改变在家中不受宠的事实,只要在这个学院,在那些人没有腻之前,她永远是江莹口中的那个‘乐子’。
是谁呢?
不是盛映珠,不是江莹,可是是谁呢?每次她被捉弄,除了江望,几乎所有人都在笑。盛烟不知道,也不知道要怎么知道。
她翻开书本,上面的字迹已经工整了不少,窗台边都是她熬夜流下的灯油。她开始有时候能听懂夫子讲的典故了,开始尝试着写自己平仄还算符合的小诗。
......
想了一夜,盛烟还是没有去寻母亲。
书院是顶顶好的书院,她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多读一些书能做什么,但是她知道她得读。被抛弃,被收养,被许配,嫁人,生子,在她能够望得见的一生里,这是她为数不多能为自己做的选择。
又过了三个月,入夏了。
盛烟依旧坐在学堂最后一排的位置,每日能够见到死去的蟋蟀和蜘蛛,衣裙总是会有意无意地被染湿。
她总是垂着眸,垂着头,沉默地看着那些可怖的动物的尸体,浸湿的凳子,乱扔的纸团和旁人眼中止不住的嘲弄。
她已经学会安静地咽下所有的失声,用帕子包蟋蟀和蜘蛛的手从颤抖到不颤抖。直到有一日,她去向母亲请安时,听见盛映珠在院子里向母亲撒娇。
“母亲,你说了盛烟她日后是要为我铺路的,送她去学院也是,为此我都忍了大半年啦,你都不知道她在学院有多丢脸,我现在有喜欢的郎君了,母亲你......”
盛夏的垂柳随着盛夫人的话晃荡:“不急。”
一墙之隔,盛烟怔怔看着,随后很轻很轻地笑了一声。她又想起了江莹那时对素莲说话说到一半之时,双眼透过长廊的壁洞同她对上了一瞬。
江莹没看见她吗?
她觉得应该是看见了的,就像现在,母亲和姐姐在院子里面谈论这些没想过她会听见吗?想过的,只是不在意也无所谓,甚至不愿意去房里说这些话,因为即便被她听见了,养育之恩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一个尚未及笄的养女也激不起任何风浪。
院子里桃花正好谢了个干净,掉下了两个青涩得并不能吃的桃子。盛烟捡起来咬了一口,咬着咬着就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