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chapter4

沈家的宴会就设在沈氏名下的一座私人公馆。

沈暮帘抵达时,雨刚停不久,空气中氤氲着馥郁青草香,礼堂灯影斑斓,她姗姗来迟,步伐却依旧不急不缓。

门前西装革履的应侍生正要递上签字笔,动作却在看清她的那一刻硬生生顿住。

一身简约的黑色鱼尾长裙被她穿得极有韵味,素白的珍珠项链自细长脖颈垂坠,举手投足优雅知性,那双剪水秋瞳静静睨着礼堂的大门,面色恬淡,无波无澜。

沈暮帘。

坞港曾经响当当的名媛,沈陇养在温室的娇花。

沈氏上下不可能有人不认识她。

自葬礼过后,她就踏出了沈家的大门,不知所踪。

谁都没想到她今天竟然真的会出席。

但她不在的这些日子,坞港早已变天。

她以为回来以后,还能像以前那样受人敬畏吗?

应侍生抿唇一笑,伸出手恭敬的拦住她的去路,但脸上却是止不住的轻蔑。

沈暮帘脚步一顿,眯了眯眼,不咸不淡的抬眸,将他的微妙尽收眼底。

“沈小姐,我知道您是谁。”

他躬下腰,字里行间滴水不漏,讽意却四处蔓延,惹人厌恶。

“但实在抱歉,家主下令,您今夜绝不能踏入礼堂半步。”

寒意裹着潮湿席卷而来,拂落她额间的碎发,沈暮帘缓缓抚过手中硬质的邀请函,眼中的涟漪黯淡。

好一个家主下令。

明明通知她到场,却将她禁足在外。

摆明了只是例行通知沈氏易主的事,却从不想让她插足。

所幸,她早料到会有这一出。

若是按她以前的性子,早已不管不顾的推门而入,毫不畏惧的与所有人对峙,搅翻整场宴席,然后翌日一早毫无意外的登上坞港的小报。

那时的她,是张扬、无畏、独树一帜的玫瑰。

但南柯一梦,时过境迁。

她如今不是什么大小姐,今天也并不是来要什么公道。

她只想要见到一个人。

食指轻轻揩过颈间的珍珠,光滑细腻的触感让她稍稍陷入不真切的错觉。

沈暮帘就在这短短几瞬的怔愣中,想起男人高大清逸,却又令人颤畏的背影,那双狭长的眼眸拥有与生俱来的压迫感,曾沉沉向她压过来。

顾佑远。

她要见到他。

只要见到他,所有的一切就有一线生机。

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她缓缓咬紧牙关,眸色随着雾气暗了下去。

沈氏是父亲毕生经营的心血,而她是父亲遗落人间的最后一叶清舟。

她不会允许,也绝不纵容,眼睁睁看着这一切被明码标价的落入他手。

正当她失神之时,杂乱的脚步声猝不及防掠过耳蜗,她还未来得及反应,脖颈上的项链突然被人用力一扯——

珍珠霎时四散在大理石阶,崩射着从她裙角擦落。

撕扯感自皮肤缓缓涌上,沈暮帘下意识蹙眉,吃痛回眸。

珠光宝气的打扮,趾高气扬的脸,挑衅的熟悉笑意。

来人正是香水世家陆氏的二小姐,陆崎。

父亲在世时,陆沈两家本就不和,如今自己落难,她必然要来踩上几脚。

“沈暮帘,”陆崎勾起唇角,上下打量,“多年不见,我以为你拿着钱会过得风生水起,没想到落魄成这个样子?”

在她身旁的几位跟班看见这幅景象,也纷纷窃窃私语,刺耳的讥笑声洋洋洒洒,一分不差的落下。

沈暮帘轻眨眼睫,抬起眸静静望着陆崎。

即使自己并未有意招惹,她的恶意依旧肆意,如藤蔓般疯长。

那既然来者不善。

她也不必谦让。

礼堂觥筹交错的碰杯声渐渐高涨,半晌,才听见沈暮帘极淡的轻笑:

“刚回坞港就被拍到出入各种不.良会所,入驻家族企业却因能力不足被人诟病离职,想拜金主却在大庭广众下被扫地出门——”

她缓缓呼出一口气,看着陆崎渐渐僵硬的脸,无害面容浮上几分锐利:

“陆小姐。”

“你好像连落魄都算不上。”

平静倏地被划破,陆崎气急败坏:“沈暮帘!”

嘶吼之后,四下静谧无声。

沈暮帘对她的愤怒恍若未闻,只是侧过头,目光随着珍珠一层层滚落石阶。

在外人看来,她始终平静、疲倦、任人宰割。

但只有沈暮帘知道。

只要陆崎再多说一句。

她就会使尽浑身解数,让陆崎身败名裂。

她自雪山之巅跌落。

但从来不是可以被轻践的烂泥。

珍珠闪烁着绸缎般的光芒,骨碌碌向下滚去。

沈暮帘眼睫轻颤,抬眸望向乌泱泱的躁动人潮。

港媒记者如海浪般翻涌,一层裹着一层,拿着话筒站在寒风中蓄势待发,像是在等着什么不得了的人物到来。

她目光如炬,始终没有移开半分。

直到她的眼前开始蒙上一层雾气。

直到一辆雷克萨斯缓缓停下,人群簇拥而上。

直到那颗珍珠如宿命指引般,轻轻撞上从车上迈步而下的男人。

男人伸出手轻拢身上厚重的黑色大衣,里层银灰色的西装马甲熨贴整齐,为他的锋镌更添锐利。

他就伫立在人群中央,众星捧月,熠熠生辉。

港媒记者知道顾佑远的脾性,不敢得寸进尺,看他只字不语,纷纷默契的让出一条小道,他却没有向前半步,只是垂眸睨着鞋边那颗莹白的珍珠。

随后,他缓缓弯下腰,将它拾起。

看色泽,是极为稀有的南洋白珠。

沈陇在世时,曾多次向各地搜求,经过多重工艺筛选打磨,最终才赠予爱女。

整个坞港,他只见一个人戴过。

顾佑远抬指摩挲着珍珠,顺着它折射的光亮,掠过沈暮帘颈间触目惊心的红痕,脸色骤然沉了下去。

眼眸啜着沉敛又隐秘的阴翳,最终缓缓停在陆崎身上。

她狠狠一震,霎时陷入排山倒海的逼仄压抑。

在心脏猛然下坠的那瞬,恍若听见了那句令人颤栗的警告——

——“别让我再见到你。”

尖锐的恐惧猝不及防袭来,陆崎瞳孔不受控制的颤动,蓦地转过身,跌跌撞撞的跑入礼堂。

站在一旁的吴特助偷偷瞥了眼男人脸上的急风骤雨,暗暗在心中叹了口气。

他不知道陆崎触了顾佑远哪片逆鳞,但无论如何,陆氏这次都是在劫难逃。

吴特助摇摇头,抬眸之间,看见男人将那颗珍珠握紧,悄然放进离心脏最近的口袋。

随后敛起神色,迈步向前走去。

那张轮廓分明的脸上波澜不惊,没有人能猜透他心中所想。

沈暮帘攥紧双手,看着他在凛冽疾风中跨步而来,看着他对蜂拥的人潮视而不见。

看着他目不斜视,与她擦肩。

她深吸一口凉气,就在鼻尖嗅到他身上冷冽雪松香的那瞬,所有感知记忆倏地犹如春潮破冰——

这是一个绝无仅有的机会。

与他的婚姻,大抵源自他的身不由己,她选择隐瞒这段关系,也是不想为他添上不必要的麻烦。

但这次事关沈氏,她做好了万全的准备,绝不能坐视不理。

除了利用顾佑远,她别无选择。

就这一次,她对自己说。

接近他,沈暮帘,大胆走向他。

错过这次,你敢保证他还会出现在你面前吗?

你敢确信自己能爬出泥潭吗?

你敢不依附他,凭一己之力复仇吗?

你敢吗?

乌云遮住了圆月,她的心脏窒缓在这虚浮的繁荣中。

在长久的缄默之后,沈暮帘终于落下,妥协一般,低低的喊了声:“顾先生。”

声线轻缓坚韧,不卑不亢。

男人踏上石阶的步伐一顿,微微偏过头。

涌动的人潮渐渐平静下来,顺着他的视线,疑惑的看着石阶下穿着鱼尾长裙的高挑美人。

如芒在背的目光下,她却只能看见顾佑远那双乌黑深邃的长眸,仿佛只要对上一眼,就能心甘情愿的坠落其中。

她压抑着喉间的酸涩,心中刮着一记龙卷风。

她就在这种混乱中,逼迫自己开口——

“你可以,带我走吗?”

一时间,万籁俱寂。

众人面面相觑,不可置信。

话说出口的那一刻,她狠狠掐着手心。

顾佑远在坞港的名头,她不是不知道。

纵横商圈多年,出奇的清心寡欲,身旁从未出现过一位女伴,更别说携哪一位名媛共同赴宴。

她只是在赌。

赌自己的宿命。

赌顾佑远,对她有不公于世的隐情。

寒风仿佛在一瞬之间停了下来,港媒像是捕捉到什么,霎时躁动起来,闪光灯不再间断,纷纷朝顾佑远挤去。

他就是在这近乎白茫的万千光影下长久伫立,颀长清逸,万众瞩目。

沈暮帘与他隔着茫茫人潮,抬眼之间,只能看到模糊的光晕和男人锋镌的侧影。

矜贵沉稳,深寒如海。

他始终沉寂,没有任何动作。

凝视良久,沈暮帘微微低下头移开目光,指尖无力垂下。

还是莽撞了。

或许上次他伸出援手,不过是借往日的几面之缘生出几分单纯的怜悯。

像顾佑远这种驻足商圈食物链顶端的人,身边不缺珠光宝气,怎会应允毫无地位的她,做这种注定亏本的交易。

说到底,还是自己不自量力。

沈暮帘自嘲一笑,提起裙摆正想着如何脱身离开,心脏下坠的那一瞬,礼堂的乐声突然款款而起。

是旧时的西方古典乐,空灵如山泉。

流转之中,宛若虚无缥缈的宿命。

她稍稍愣神,下意识抬眸。

恍惚的刺目灯光下,有人迈步,向她而来。

沈暮帘呼吸渐轻,双拳握紧又松开,再无精力去管那垂地的裙摆。

嘈杂声浪几乎要掀翻平地。

她的心脏也随之覆灭在这座繁盛的城。

直到男人在她面前稳稳站定。

暖光倾泻,顾佑远仰起头,约过密密人潮,在一片惊呼声中淡淡垂眸——

然后,缓缓朝她伸出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