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的宴会就设在沈氏名下的一座私人公馆。
沈暮帘抵达时,雨刚停不久,空气中氤氲着馥郁青草香,礼堂灯影斑斓,她姗姗来迟,步伐却依旧不急不缓。
门前西装革履的应侍生正要递上签字笔,动作却在看清她的那一刻硬生生顿住。
一身简约的黑色鱼尾长裙被她穿得极有韵味,素白的珍珠项链自细长脖颈垂坠,举手投足优雅知性,那双剪水秋瞳静静睨着礼堂的大门,面色恬淡,无波无澜。
沈暮帘。
坞港曾经响当当的名媛,沈陇养在温室的娇花。
沈氏上下不可能有人不认识她。
自葬礼过后,她就踏出了沈家的大门,不知所踪。
谁都没想到她今天竟然真的会出席。
但她不在的这些日子,坞港早已变天。
她以为回来以后,还能像以前那样受人敬畏吗?
应侍生抿唇一笑,伸出手恭敬的拦住她的去路,但脸上却是止不住的轻蔑。
沈暮帘脚步一顿,眯了眯眼,不咸不淡的抬眸,将他的微妙尽收眼底。
“沈小姐,我知道您是谁。”
他躬下腰,字里行间滴水不漏,讽意却四处蔓延,惹人厌恶。
“但实在抱歉,家主下令,您今夜绝不能踏入礼堂半步。”
寒意裹着潮湿席卷而来,拂落她额间的碎发,沈暮帘缓缓抚过手中硬质的邀请函,眼中的涟漪黯淡。
好一个家主下令。
明明通知她到场,却将她禁足在外。
摆明了只是例行通知沈氏易主的事,却从不想让她插足。
所幸,她早料到会有这一出。
若是按她以前的性子,早已不管不顾的推门而入,毫不畏惧的与所有人对峙,搅翻整场宴席,然后翌日一早毫无意外的登上坞港的小报。
那时的她,是张扬、无畏、独树一帜的玫瑰。
但南柯一梦,时过境迁。
她如今不是什么大小姐,今天也并不是来要什么公道。
她只想要见到一个人。
食指轻轻揩过颈间的珍珠,光滑细腻的触感让她稍稍陷入不真切的错觉。
沈暮帘就在这短短几瞬的怔愣中,想起男人高大清逸,却又令人颤畏的背影,那双狭长的眼眸拥有与生俱来的压迫感,曾沉沉向她压过来。
顾佑远。
她要见到他。
只要见到他,所有的一切就有一线生机。
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她缓缓咬紧牙关,眸色随着雾气暗了下去。
沈氏是父亲毕生经营的心血,而她是父亲遗落人间的最后一叶清舟。
她不会允许,也绝不纵容,眼睁睁看着这一切被明码标价的落入他手。
正当她失神之时,杂乱的脚步声猝不及防掠过耳蜗,她还未来得及反应,脖颈上的项链突然被人用力一扯——
珍珠霎时四散在大理石阶,崩射着从她裙角擦落。
撕扯感自皮肤缓缓涌上,沈暮帘下意识蹙眉,吃痛回眸。
珠光宝气的打扮,趾高气扬的脸,挑衅的熟悉笑意。
来人正是香水世家陆氏的二小姐,陆崎。
父亲在世时,陆沈两家本就不和,如今自己落难,她必然要来踩上几脚。
“沈暮帘,”陆崎勾起唇角,上下打量,“多年不见,我以为你拿着钱会过得风生水起,没想到落魄成这个样子?”
在她身旁的几位跟班看见这幅景象,也纷纷窃窃私语,刺耳的讥笑声洋洋洒洒,一分不差的落下。
沈暮帘轻眨眼睫,抬起眸静静望着陆崎。
即使自己并未有意招惹,她的恶意依旧肆意,如藤蔓般疯长。
那既然来者不善。
她也不必谦让。
礼堂觥筹交错的碰杯声渐渐高涨,半晌,才听见沈暮帘极淡的轻笑:
“刚回坞港就被拍到出入各种不.良会所,入驻家族企业却因能力不足被人诟病离职,想拜金主却在大庭广众下被扫地出门——”
她缓缓呼出一口气,看着陆崎渐渐僵硬的脸,无害面容浮上几分锐利:
“陆小姐。”
“你好像连落魄都算不上。”
平静倏地被划破,陆崎气急败坏:“沈暮帘!”
嘶吼之后,四下静谧无声。
沈暮帘对她的愤怒恍若未闻,只是侧过头,目光随着珍珠一层层滚落石阶。
在外人看来,她始终平静、疲倦、任人宰割。
但只有沈暮帘知道。
只要陆崎再多说一句。
她就会使尽浑身解数,让陆崎身败名裂。
她自雪山之巅跌落。
但从来不是可以被轻践的烂泥。
珍珠闪烁着绸缎般的光芒,骨碌碌向下滚去。
沈暮帘眼睫轻颤,抬眸望向乌泱泱的躁动人潮。
港媒记者如海浪般翻涌,一层裹着一层,拿着话筒站在寒风中蓄势待发,像是在等着什么不得了的人物到来。
她目光如炬,始终没有移开半分。
直到她的眼前开始蒙上一层雾气。
直到一辆雷克萨斯缓缓停下,人群簇拥而上。
直到那颗珍珠如宿命指引般,轻轻撞上从车上迈步而下的男人。
男人伸出手轻拢身上厚重的黑色大衣,里层银灰色的西装马甲熨贴整齐,为他的锋镌更添锐利。
他就伫立在人群中央,众星捧月,熠熠生辉。
港媒记者知道顾佑远的脾性,不敢得寸进尺,看他只字不语,纷纷默契的让出一条小道,他却没有向前半步,只是垂眸睨着鞋边那颗莹白的珍珠。
随后,他缓缓弯下腰,将它拾起。
看色泽,是极为稀有的南洋白珠。
沈陇在世时,曾多次向各地搜求,经过多重工艺筛选打磨,最终才赠予爱女。
整个坞港,他只见一个人戴过。
顾佑远抬指摩挲着珍珠,顺着它折射的光亮,掠过沈暮帘颈间触目惊心的红痕,脸色骤然沉了下去。
眼眸啜着沉敛又隐秘的阴翳,最终缓缓停在陆崎身上。
她狠狠一震,霎时陷入排山倒海的逼仄压抑。
在心脏猛然下坠的那瞬,恍若听见了那句令人颤栗的警告——
——“别让我再见到你。”
尖锐的恐惧猝不及防袭来,陆崎瞳孔不受控制的颤动,蓦地转过身,跌跌撞撞的跑入礼堂。
站在一旁的吴特助偷偷瞥了眼男人脸上的急风骤雨,暗暗在心中叹了口气。
他不知道陆崎触了顾佑远哪片逆鳞,但无论如何,陆氏这次都是在劫难逃。
吴特助摇摇头,抬眸之间,看见男人将那颗珍珠握紧,悄然放进离心脏最近的口袋。
随后敛起神色,迈步向前走去。
那张轮廓分明的脸上波澜不惊,没有人能猜透他心中所想。
沈暮帘攥紧双手,看着他在凛冽疾风中跨步而来,看着他对蜂拥的人潮视而不见。
看着他目不斜视,与她擦肩。
她深吸一口凉气,就在鼻尖嗅到他身上冷冽雪松香的那瞬,所有感知记忆倏地犹如春潮破冰——
这是一个绝无仅有的机会。
与他的婚姻,大抵源自他的身不由己,她选择隐瞒这段关系,也是不想为他添上不必要的麻烦。
但这次事关沈氏,她做好了万全的准备,绝不能坐视不理。
除了利用顾佑远,她别无选择。
就这一次,她对自己说。
接近他,沈暮帘,大胆走向他。
错过这次,你敢保证他还会出现在你面前吗?
你敢确信自己能爬出泥潭吗?
你敢不依附他,凭一己之力复仇吗?
你敢吗?
乌云遮住了圆月,她的心脏窒缓在这虚浮的繁荣中。
在长久的缄默之后,沈暮帘终于落下,妥协一般,低低的喊了声:“顾先生。”
声线轻缓坚韧,不卑不亢。
男人踏上石阶的步伐一顿,微微偏过头。
涌动的人潮渐渐平静下来,顺着他的视线,疑惑的看着石阶下穿着鱼尾长裙的高挑美人。
如芒在背的目光下,她却只能看见顾佑远那双乌黑深邃的长眸,仿佛只要对上一眼,就能心甘情愿的坠落其中。
她压抑着喉间的酸涩,心中刮着一记龙卷风。
她就在这种混乱中,逼迫自己开口——
“你可以,带我走吗?”
一时间,万籁俱寂。
众人面面相觑,不可置信。
话说出口的那一刻,她狠狠掐着手心。
顾佑远在坞港的名头,她不是不知道。
纵横商圈多年,出奇的清心寡欲,身旁从未出现过一位女伴,更别说携哪一位名媛共同赴宴。
她只是在赌。
赌自己的宿命。
赌顾佑远,对她有不公于世的隐情。
寒风仿佛在一瞬之间停了下来,港媒像是捕捉到什么,霎时躁动起来,闪光灯不再间断,纷纷朝顾佑远挤去。
他就是在这近乎白茫的万千光影下长久伫立,颀长清逸,万众瞩目。
沈暮帘与他隔着茫茫人潮,抬眼之间,只能看到模糊的光晕和男人锋镌的侧影。
矜贵沉稳,深寒如海。
他始终沉寂,没有任何动作。
凝视良久,沈暮帘微微低下头移开目光,指尖无力垂下。
还是莽撞了。
或许上次他伸出援手,不过是借往日的几面之缘生出几分单纯的怜悯。
像顾佑远这种驻足商圈食物链顶端的人,身边不缺珠光宝气,怎会应允毫无地位的她,做这种注定亏本的交易。
说到底,还是自己不自量力。
沈暮帘自嘲一笑,提起裙摆正想着如何脱身离开,心脏下坠的那一瞬,礼堂的乐声突然款款而起。
是旧时的西方古典乐,空灵如山泉。
流转之中,宛若虚无缥缈的宿命。
她稍稍愣神,下意识抬眸。
恍惚的刺目灯光下,有人迈步,向她而来。
沈暮帘呼吸渐轻,双拳握紧又松开,再无精力去管那垂地的裙摆。
嘈杂声浪几乎要掀翻平地。
她的心脏也随之覆灭在这座繁盛的城。
直到男人在她面前稳稳站定。
暖光倾泻,顾佑远仰起头,约过密密人潮,在一片惊呼声中淡淡垂眸——
然后,缓缓朝她伸出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