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清八卦阵再起,便是连田不易都忍不住血液沸腾。
他天生性子憨,悟性不高,大器晚成,一身硬功全是日夜不停地苦练出来的。他经过阵法考验时,已是三十九岁了,眼下如何能不为年仅十二的沈放担心?
孟志广呼喝一声,点出平日里常常研习这一阵法的六十四名弟子,顷刻之间便将大阵布成。
沈放拍了拍田不易的手:“师兄放心,我会小心的。”言罢,提起剑,足尖一点,掠入阵中。
这一纵,如游龙惊鸿,身法之干净飘逸,便是连几个上了年纪的道长也不禁暗中喝一声彩。
孟志广冷哼一声,喝道:“动!”
大阵顷刻间动起来,六十四个小弟子默念阵法口诀,踏着八卦方位,时而长剑递出,时而连连后退。这八卦阵便好像一条收尾相咬的龙,翻云覆雨,腾飞起来。
陆银湾躲在廊柱后,露出半个脑袋,远远地瞧着。
她瞧着,那白衣濯雪,皓齿红唇的少年人,一举一动,一奔一跃,一旋一卧,都好似是从九天飘落,自画中踏来。
像携着云、拢着月、驾着鹤、乘着风。像踏着皑皑的雪去寻浮着暗香的梅花,又像一身落魄地去挡八方凄凉风雨。
爹爹也用剑。
爹爹的剑潇洒飘逸,他的剑也潇洒飘逸;爹爹的剑温柔隽永,他的剑也温柔隽永。
爹爹的剑最终折了,那他的呢……
八个小八卦阵此进彼退,此消彼长,生生不息,仿若漫天风雨将他紧紧拢住。
香炉里的香看着烧得极慢,两个时辰却倏然而过,太阳自东方升上中天,莫说是身在阵中的沈放,就是连在一旁观战的几个老道士也不禁觉得口干舌燥、疲惫不堪。
忽然,田不易大喊一声:“放儿小心!”
“噗嗤”一声,沈放肩头中了一剑,他微一蹙眉,腰上、左腿上又接连中了一剑。
好在那阵中弟子也无意伤他,刺中之后微微一滞立刻便退下了。绕是如此,几个寸许长的伤口也已开始向外汩汩冒血。
“小师叔,得罪了!已经两个时辰了,你今日过不了这一关的。唉,刀剑无眼,你……还是放弃吧!”
沈放身形微微一晃,剑尖点地,站定喘息,一抬头,眼中雾气朦胧,额上汗珠颗颗滚落。薄薄的嘴唇苍白如雪。
“多谢,沈放尚有余力。”
“不!不要了!我走就是了!我不要住在这里了!”
清脆童音中透着焦灼,陆银湾自廊柱后转出,高举着双手叫着扑过来,直直扑进阵中。
众人均吓了一跳,八卦阵一时之间不能完全停止,几把利剑险些刺到她。却硬是被她仗着眼疾手快、腿脚伶俐险险避开了。
忽然,她脚下一崴,一下子跌倒在地。沈放反手握剑,急急掠过来,堪堪替她挡下四面的剑锋。
“你怎么跑来这里了?快出去。”
“沈哥哥,我不要住在这了。”陆银湾仰起头来,死死抓住他的袖子,“我一点也不想留在少华山,让我跟他们走吧,我去武林盟!那里有我爹的朋友,也有亲戚,真的,我特别想去那儿!你不要再破这劳什子阵了!”
沈放一怔:“……你都听见了?”
陆银湾抿唇不语。
沈放将她扶起来,拍拍她身上的土,凝视着她:“我一日未死,你便可以一日留在少华山。这便是你的家。其他的地方,你哪也不必去。明白么?”
陆银湾呆呆愣愣地瞧着他。
“沈师弟,你这是何必?”孟志广远远地站在阵外,眉头微皱,“你从前认识这个女娃么?虽说她的确是你陆师哥的女儿,可人死不能复生,天底下同她一样失了父母的女孩子多得是,你一个一个全都要带回少华山么?”
“孟师兄,她不仅是我陆师哥的女儿,也是玉面探花陆大侠的女儿。”沈放抬起头来望他,一字一句缓缓言道,“若忠勇之辈皆不得好死,侠义之后却无人庇护,这天底下,何人敢再为道义二字舍生忘死?”
“沈放才疏力薄,死不足惜,却也想向天下英雄表表心志……这覆巢之卵,是有人愿意替他们护的。”
他说这话时,眼睛正正地望着孟志广,既无骄矜自得之情,也无顶撞驳斥之意,声音甚至还未脱稚气。谦和中却自有一股坚定铿锵之意。
阵中许多小弟子,不乏有热血天真之辈,在孟志广面前不好公然称是,互相张望时却不禁暗暗点头。
“嗯,师弟所言有理。只是愿不愿是一回事,能不能又是另一回事了。既如此,那便继续吧。”
八卦阵自早上巳时阵成,到晚间亥时才刚刚被打破。一连六个多时辰,结阵的弟子中有好些敌不住太阳毒辣,天气炎热,体力不济接连被换下。沈放数次被逼至绝境,却又每每于最险要之时绝处逢生。
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添了数十处,虽仗着身手灵活未受什么致命伤,血却流了不少。乍一看,白衣尽红,如红梅缀雪,倒也真是唬人。
他便如一只一直潜伏的兽,不动声息地将阵中弟子耗得筋疲力竭,这才瞅准破绽,一举破了阵。
阵破之时,就连田不易也瞪大了眼睛,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阵破了?”
然后才惊喜交加,放声大笑:“阵破了!才十二岁呀!放儿,你可以出师收徒弟啦!哈哈哈哈!真是好小子,比师兄我当年可厉害太多了!”
孟志广面色不是很好看,却也皮笑肉不笑地上前来,听不出是祝贺还是冷嘲:“哈,恭喜师弟,少年英雄。当真是雏凤清于老凤声,前途无量呐。”
沈放反手收剑,神色淡然:“多谢师兄成全。”
结阵的小弟子虽则对小师叔敬佩有加,此时却也不免怨声载道、哭喊连天。
“小师叔是什么怪物啊,怎么一点也不晓得累。我胳臂都快断掉了耶,两条腿现在都不归自己管了。他怎么还这么精神。”
“哎呦喂,你快瞧瞧,我的手都磨破了,这这这恐怕三天都提不起剑了!”
甚至有人直接躺倒在地上,嘴皮子都懒得动一下,任自己师父揪耳朵踢屁股,怎么也拎不起来。
“沈哥哥!你没事吧……”陆银湾跑到沈放身后,拉了拉他的衣角。
沈放还剑入鞘,回过身来:“不要再叫沈哥哥了。从今往后我便是你的师父,你得叫我师父。”
陆银湾点点头,喊他:“师父。”
孟志广睨她一眼:“既已成了师徒,那她的一切便系在你身上了,日后若她行差踏错,做了什么为害武林的事……”
“沈放自会一力承担。”
孟志广哼笑一声:“如此最好。”拂袖而去。
沈放比陆银湾高出一个头,陆银湾踮着脚也只及他肩膀。他拍拍她的脑袋:“以后你就跟我住在一起,少华山就是你的家。我们……回家。”
他将陆银湾的手握在自己手里,拉着她往后山走。
“白云观有许多规矩,你可以慢慢学。今日先好好休息,明日再说拜师礼的事。”沈放的声音还介乎孩童和少年之间,听来有些微沙哑。
“嗯。”
“我们住在幽篁院,院子不大,但是还有两间空房。你可以挑一间喜欢的,收拾出来以后就是你的了。”
“好!”
“我记得,你说过你想学剑?这当然可以,日后我会教你。”
陆银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陆银湾握着沈放的手,好不高兴。白日里她见他几度陷于危险境地,身上处处见伤,流血不止,急的跺脚,一门心思只想着自己远远离开少华山才好。
可现在见他赢了,又不愿意走了。见他身上的伤好像并无大碍,心中竟有几分小小的欢喜:呐,他虽然受了些伤,可是我能留下来了,也是有一点点值得的呀!
忽然,沈放的声音戛然而止,陆银湾一怔,便感受到沈放整个人朝她压过来。两人齐齐跌倒在地。
“沈哥哥!”陆银湾被他压在身下,吓得魂不附体。
沈放的眼皮直往下坠,勉力睁眼:“你别怕,我没事,就是有些没力气了。你能不能扶我……扶我回去……”
沈放白日里在三清八卦阵中被困六个多时辰,滴水未进,片刻未休,若不是凝了一口气,宁死不退,根本坚持不下来。
此刻试炼已过,陆银湾也能够留下来了,他心头大事一了,得了片刻喘息,立刻便支撑不住了。
他的话断断续续,轻得像风一般,尚未说完,眼皮便支撑不住阖上了,昏了过去。陆银湾睁大了眼睛,推推他,又推推他:“沈哥……师父?”
沈放的脑袋就枕在陆银湾的肩上,乌黑柔软的发丝落了一地。夜色中,少年的脸庞白皙透亮,尚未完全长开,还带着三分童稚气,比月光还要柔和。
密密的睫毛轻轻地覆下,薄薄的嘴唇微微张开。一阵微风拂过,竹林哗啦啦地响,斑驳的竹影如同水中光影变幻的藻荇,落在他的清浅的呼吸上。
陆银湾这才想到:师父也还是个小孩子呀。
她怔了怔,不自觉地缓缓伸手搂住他,紧紧地抱住他,脑袋在他的柔软的发上轻轻蹭了蹭。
“我一点也不怕。”
走在清幽的小道上,两边都是绿竹苍翠,清新非常,将沈放身上的血腥气也冲的淡了。银湾将沈放负在身上,一步一步艰难地往回走,小心翼翼生怕他再有个磕绊。
她一时心中懊悔,以前怎么就那般挑食,个头长得这般小。一时又想到,他的个子可真高啊,明明看起来瘦瘦弱弱的,瞧不出竟有这般结实。
她张口,“沈哥哥”三个字几乎就要脆生生地蹦出来,想起了他的叮嘱,立刻改了口:“师父。”
这两个字拢共没叫过两回,咬在口里还稍觉口生。可是细细念上几遍,又好像唇齿留香一般。
她一念,便好像口中含了前些天吃的甜丝丝的饴糖,闻见了他棉白道袍上被太阳晒得干燥的好闻味道。
她就一遍一遍地念啊,时而活泼得像只黄鹂鸟,时而娇娇气气得像是撒娇,念到最后,这两字也变得像饴糖一样粘牙了。
“‘沈哥哥’我也很喜欢,‘师父’我也很喜欢,只是以后只能叫‘师父’啦。”
她心里这样想着,既很欢喜,又莫名有点遗憾。便好似以她懵懂稚童之龄,也已能隐约窥见二者之间那一点差之毫厘谬之千里的差别似的。
“唉,我实在都很喜欢呀。”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呵,师父,你早晚要求着她再叫你一声沈哥哥的。==+
师父是师父,也是情哥哥呀~
昨晚加班,十二点多才肥酒店 T ^ T,所以就木有更啦~明晚努力多更一点!
菜鸡作者每次更新基本上都在晚上十二点,如果没有更新就是在加班,就不用等啦~(虽然很可能没人等,但假装俺有,还是要说一下!)
晚安么么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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