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华山拔地而起,高耸入云,茂密葳蕤的山林似接天碧海,风景秀美非常。山间清泉叮咚,鸟兽欢腾,生机勃勃。
白云观的前殿供着道教三清。左手边是上清灵宝天尊,右手边是太清道德天尊,正中间的是玉清元始天尊。神情端庄中透着一丝和蔼慈祥。
陆银湾跪在殿前,听争吵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从大殿后传来,终于忍不住,一骨碌爬起来,灵巧又迅捷溜到后殿,躲在廊柱后,偷听众人说话。
田不易重伤难走,卧在竹床上,一边吼一边咳嗽得厉害:“孟志广,你……你真是要气死我!我们多不容易才把银湾找回来,你现在要送她走?圣教在外面虎视眈眈,她一个小姑娘,只怕一踏出山门就要死在圣教杀手的刀下了。”
孟志广不似他这般激动,声音低沉却满是凉意,冷道:“田师弟,你也知道圣教正对她虎视眈眈。你这次擅自带弟子出门,害的十几个弟子受伤,连你在内四个护山的师兄身受重伤。你让我这个代任掌门如何向掌门师叔交代?”
白云观掌门闻虚道人是个世外高人,常年游历在外,极少回山。两年前,更是一去不返,再无音讯。
他原本定下陆玉书作为白云观下任掌门的,可陆玉书是个闲散游侠的性子,总是跟他师父打太极,于是这担子便落到了小弟子沈放的身上。
彼时,沈放年仅十岁,闻虚道人便又指了孟志广做代任掌门,待到沈放弱冠之时,再将位子交出去。
孟志广此人武功不弱,难得的是为人处世玲珑圆滑,心思深沉缜密。这也是闻虚道人点他做代任,掌管观中事务的原因。
田不易被他一噎,险些没顺过气来,瞪他半晌,嚷嚷起来:“你别跟我扯这些有的没的,你若是贪生怕死,只管将银湾交给我。老道士我自己管她。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就绝不会让玉书在九泉之下不能瞑目!”
孟志广睨他道:“师弟,你现在重伤至此,根本自身难保,不要说圣教高手,就是观中出色一点的小辈弟子也能轻而易举击败你。你拿什么保她?更何况……”
他冷冷一笑:“你只说她是玉书师弟的女儿,哄观中师兄弟、弟子同你下山救人,你怎得不告诉大家她母亲是甚么人?”
田不易面色登时难看得紧,低声急求道:“师兄,不要……”
孟志广并不理会,喝道:“她母亲是圣教圣女,苍山雪狐霜笙雪!”
此言一出,满殿一时哗然一片。
田不易面色发白。孟志广又不疾不徐道:“霜笙雪在圣教里的地位可是高的很呐,听说是圣教现任教主的师妹,还是妹妹?这女娃的骨子里流着异教的血,你怎么保证她日后不会像她娘一样,倒戈相向,为祸中原?江湖人人恨圣教入骨,你还冒天下之大不韪去接这个孽——”
他一句“孽种”尚未出口,田不易忽然怒发冲冠:“孟志广!你若再敢多说出一个字,等我能站起来了,首先饶不了你!”
“……”
孟志广见田不易这把架势,竟活似要与他同归于尽一般,顿了顿,换上一副温和语气。
他低声道:“师兄,我也不是铁石心肠之人,可我要对整个白云观的人负责,实在无奈。若圣教现在真的打过来,你说说,就凭我们这些老道士,断腿的断腿,重伤的重伤,谁保得住她?”
“将银湾送去武林盟,一来武林盟人才济济,能护她周全,二来,她与武林盟那边的人无亲无故,纵使身份尴尬,江湖上的闲言也传不到白云观头上。这于我们,于她都是极好的。咱们远赴千里之外,将她救回来,已算是对得起与玉书师弟的同门之谊啦!”
孟志广一向口才颇好,死的都能说成活的。田不易被他驳得哑口无言,半晌,惨然道:“师弟,你也知道她去了那边,是无亲无故的啊……”
陆家被灭门已有大半年了,她是被家中老仆带出来的,一年来也曾辗转多地,却无处容身。田不易哄了她一路,直到快到了少华山下时,她才渐渐开朗起来,会叫他田伯伯,叫沈放沈哥哥。
那个像一头小狼似的女娃娃,瞪着人的时候又凶又狠,可是一旦笑起来,声音像铃铛一样脆,好像满山的花都会为她开放一般。
就在昨日,他还信誓旦旦地对她说,田师伯再不会让你吃一分一毫的苦啦!她将手背在身后,也不说话,笑嘻嘻地绕到他背后给他捶背。
如今要将她远送武林盟,凭她那般机灵,怎么会感觉不出其中的排斥疏远之意?
她是个拗脾气,吃软不吃硬。要她寄人篱下,仰人鼻息,日日受着形同监视、暗含提防的所谓“照顾”,她怎么会高兴?若她吃了苦,受了欺负,一个孤苦无依的女孩子,又向谁去说呢?
他心中困苦,愁肠百结,正苦苦思量,忽听见一个清朗的少年声音徐徐响起。
“孟师兄,可否将此事交与沈放处理?”
少年白袍皂靴,干净整洁。站在下首沉默了许久,此时轻振衣袖,露出一双白皙的手来,朝孟志广恭恭敬敬地行了礼。
他在殿中一众弟子中年纪最幼,行止气度却半点也不毛躁,比许多十五六的小辈弟子还有好上许多。
一双凤目稚幼却清朗,有如清潭润玉,让人一见之下如沐春风。
他的声音也还是孩童声音,却又沉静温润得多:“孟师兄,我可以收她为徒。纵使她是魔教圣女之女,只要拜入了白云观,那么待在观中也就名正言顺了。我来抚养她,照顾她,教导她,约束她,也正好解了她将来可能为祸中原之患,如此可好?”
孟志广听见沈放说话,脸上便骤然一黑。然他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立刻又恢复如常。
“师弟,不是师兄拂你的面子。我知道你剑术不错,辈分也高,师父也定了你做咱们白云观的掌门。可当下你到底年纪太小,阅历不够,哪里看得出人心险恶?”
沈放道:“古语有云:人性本善。她年纪尚小,就被人轻易论断了前程,岂非是对她的残忍?沈放阅历不足,道理却懂几分。师兄练达于世情,只是未免将世情看的太险恶了些。”
孟志广面色十分不悦。
沈放其实就事论事,并无针对,然而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孟志广只道沈放在敲打他,暗刺他不明事理。
其实孟志广这般小人之心,是早有缘由的。少华山上有东西中三座峰,白云观有太清、上清、玉清三脉。掌门一职向来贤者居之,在几脉之间轮流转。
到了他这一代,太清一脉人丁凋敝,只剩下刘、张、李三个年近耄耋的老头子并葬名花一个十三四的小丫头,老的太老小的太小。
玉清一脉陆玉书无意掌门之位,沈放还是稚童。
至于上清一脉,除了他便是师弟田不易了。
在他看来,田不易虽然憨正耿直,却头脑简单、资质愚钝,怎么也不可能是掌门人。他对那掌门之位期盼多年,早已将它当作囊中之物。
却没想到闻虚道人竟拿沈放一个年仅十岁的孩子来狠狠扇了他一个耳光!
他曾硬着头皮到闻虚道人的院落里叩问过,彼时老道正看着还是孩童的沈放练剑。待沈放终于收势,闻虚老道叹了一口气,对他道:
“做掌门么,与做平常弟子不一样,只是聪慧并不够。‘心性’二字尤为重要。志广,我将观中事务交付与你,是很放心的,但掌门一任……你尚且担不得。仍需磨砺呀。”
孟志广面上功夫从来无可挑剔,心中却早已腹诽千百遍:磨砺?磨砺什么?他便不信他活了几十年,心性还比不上一个十岁的孩子!哈,不过是不想将掌门之位让出玉清一脉罢了,何须这般道貌岸然?
孟志广当了代任掌门两年,平日里弟子见他行的皆是掌门礼,他也觉得甚合心意。可每每见到沈放,便心中生恨,肝胆生怒。
此刻见沈放如此,更是觉得他话中带刺,听得极不舒服。
他冷冷道:“沈师弟,你一片仁心纵然是好,可此事仍旧不妥。按照咱们观中规矩,只有经过了观中三清八卦剑阵的考验,才算出师,才能自立门庭,开山收徒。否则,随便哪个半吊子都能打着白云观的名头随意收徒,岂不是有损白云观的门楣?”
“我、你田师哥、陆师哥,还有白云观众多长辈都是如此过来的,到了你这处便要破例么?你尚未出师就去带徒弟,免不了要让武林中人议论你不敬师长,狂妄自大的。”
沈放一怔,沉吟片刻:“师父临走时,赠我‘随心’二字,只叫我无论做人、学剑、做掌门都要随心而行。此次事件特殊,师兄可否通融一二?”
孟志广听他言语,心中恨道:好哇,又拿掌门二字来压我。
当即怒道:“沈师弟是未来掌门,当然说一不二,我不过一个代任,哪敢说三道四?我只将这掌门印丢在这里,沈师弟不必等到弱冠,现在就可以当这个掌门了!”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沈放也连忙告罪,几个老道士好不容易将孟志广拉住。
沈放思索半晌,知道大约再无转圜余地了,轻叹一声:“既然如此,还请师兄为我做个见证,沈放今日斗胆,欲请三清八卦阵。”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一次连田不易都大惊失色:“放儿,万万不可!湾儿的事我们从长计议!”
连田不易都要阻拦沈放,实在是因为这三清八卦阵太过凶险。
此阵乃是由八八六十四个弟子围成八个小八卦阵,八个小八卦首尾相连呈衔环之态,汇成一个大八卦。
这个阵法乃是白云观的老祖所创,其意不在对阵杀敌,而在于精进武学。集六十四人之力,对付一人,对阵中之人的武功要求可谓极高。
也正是因为如此,白云观每一代弟子都不少,有资格收徒却就那么几个。
孟志广三十一岁才过了此阵,田不易三十九,就连玉面探花陆玉书,也是二十二岁时才过了此阵。
沈放年仅十二,还是个半大的孩子,此番贸然请阵,岂非自寻死路?
田不易连声不允,沈放口中宽慰他,却半点没有改主意的意思。田不易简直急的要从担架上爬起来。
孟志广一开始也很惊讶,但心念一动,便转惊为喜。他本就容不下沈放,嫌他锋芒太露,此番能借三清八卦阵挫一挫他的锐气,何乐不为?
若重伤,缺了胳臂断了腿,总归不适合再做掌门;若轻伤,当众出出丑也是必然的。彼时,众人自会知晓,这小子轻浮莽撞,难当大任。
自己只要把握着火候,不让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真的死了便罢。
他假意拒绝几次之后,便改了口:“唉,我本是绝对不能叫你冒这么大险的,但你诚心可嘉,若我再拒绝,反倒叫人说我无情了。也罢,由你一次,只是这其中生死大事……”
沈放理了理衣袖,低头瞥了一眼腕上一个编得歪歪扭扭但暗含清香的雏菊花环。
“嗯,沈放明白,死生不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