绕过左侧的大面多宝阁,映入眼帘的是妆奁台。
上头的东西收拾得齐整,惟有一方小屉半开,像是主人经常使用的模样。
尉鸣鹤的眼神极好,一眼就认出里头圆滚滚的是旒珠,明黄色的软带则是仲秋节那日,他落在瑶池殿的二色金腰带。
眼前恍若出现沈知姁拿着这些小东西,病容憔悴、对镜流泪、默默思念的模样。
他心口就泛起一片触动。
下一眼看到的,是他新年赏赐下的山水屏风。
这屏风的雕嵌工艺极佳,最妙的却是上头以一种璇石作屏面,有似透非透、光影朦胧的美感。
这是屏州贡品中最好的一个。
尉鸣鹤第一眼就想着,一定要给瑶池殿。
她会很喜欢的。
沈知姁的影子就这样映在上面。
屏风后燃着三盏灯烛,灯色温暖,光晕染着美人影,愈发有种触手可及,却若即若离之感。
尉鸣鹤进去的脚步声极为轻微。
他的眼落到屏风上,就和雨滴坠入水渚一样,难以分开。
他在福如海搬来的圈椅上落座,静静地看着沈知姁的影子。
片刻后,尉鸣鹤垂下眼帘,狭长眼眸中渐渐凝起冰霜,让有些恍惚的帝王重新冷静下来,决定等沈知姁开口。
尉鸣鹤其实很好奇,他此番突然探望,会看到怎样的沈知姁,沈知姁又会用怎样的态度来对待。
是和从前一样的娇憨亲昵,还是忽然间变得疏离敬畏、循规蹈矩起来?
但尉鸣鹤转了转扳指,觉得这两种情况,他都不太想看到。
因为两者都意味着他这几日看到的、让他忆起过去、变得心软难耐的一切,都有沈知姁的故意推动。
前者所求的是与原来一样的荣宠富贵,后者则说明沈知姁对他……心怀怨恨。
这是妃嫔的死罪。
沉默间,屏风后忽然有一盏烛光“噼啪”一声,爆了灯花。
那道静然的影儿才一动,恍若梦中惊醒。
“臣妾见过陛下,陛下万福金安。”沈知姁规规矩矩地行礼,动作间将束腰紧了紧,嗓音有些闷闷的,不过尾音扬起,难掩语气中暗藏的欢喜。
尉鸣鹤略握起的手松开,抬眼时放了刚刚升起的猜疑,蹙起眉看着屏风后那道可以用瘦弱来形容的人影。
尤其是那一截腰,虽被宽袖挡住,但不难看出,比之从前明显瘦了一圈。
与白日里胖了一圈的牛乳团形成鲜明的对比。
而且此刻,眼前人做着行礼的动作,腿脚处格外不稳当。
可她却偏偏不吭声,安安静静地等待着。
唯独头那块,带的簪子动了动,昭示着主人正在偷偷地抬头看。
就像从前在上书房时,她做完了功课,无聊时也是这样。
还一直以为他发现不了。
“起身吧。”尉鸣鹤唇角轻弯一下,一晃后就恢复原状,面无表情地用往日轻柔的口吻询问:“药可喝了?”
“朕听芜荑说,你又闹性子不肯吃药了。”
听得沈知姁在屏风后露出一抹冷笑。
若是不知前情,叫旁人听去,还当真以为她照旧独得圣心呢。
她攒住掌心,按捺住心中的杀意与恨意,语气中带出浓浓的困乏:“回陛下,臣妾已经喝了。”
“可臣妾才不是闹性子呢,是想晚些喝。省得晚膳后还没做什么,就觉得困顿难耐,只想睡觉。”
前半句尚守着宫规回话,后半句却有着自然而然的亲昵,精准地戳在尉鸣鹤心上,让他有些失笑:难怪方才没动静,原是在打瞌睡。
同时,尉鸣鹤心中疑窦顿生,想起昨日他有让福如海去查,现下为瑶池殿问诊的李太医,是被谁举荐入太医院的。
“这应当是李太医医术不精、药方不佳的缘故。”想着沈知姁受了算计,尉鸣鹤这回是真带了怜惜:“明日,诸葛院判入宫复职,朕已然叫他先为你诊治,再去太医院办理手续。”
沈知姁轻咳几声,再次起身行礼。
影子多了摇摇欲坠的柔弱美感。
一旁扮演木雕的福如海窥到龙颜上的关切,连忙将手中的雪梨盅送到屏风后。
再回来后,果然得到尉鸣鹤赞许的一眼。
而后,尉鸣鹤极有耐心地等沈知姁吃完雪梨盅,才再次柔声问道:“先前在阶上等朕时,是不是又受了风?你昨日刚退高热,怎么这样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朕原先还打算……等你身子好了,带你去见沈厉与沈知全一面。”尉鸣鹤说完这一句,眼中的怜惜已然变得意味深长:“你觉得好不好?”
这句试探是明晃晃的,却能让尉鸣鹤得到他最想知道的一个答案——在沈知姁心中,究竟是他最重要,还是沈厉父兄始终高他一头?
尉鸣鹤知道,沈知姁心性纯粹,在这样的问题面前,是说不了谎、演不了戏的。
他想着今日廊下新换的绢花,心情尚可地摩挲着指尖,等待自己预想中的那个答案。
然而没有,屏风后一片安静。
那道让他怜爱的纤影正低着头,似乎在犹豫,究竟是遵从本心,还是违心说谎。
福如海在这安静中急得上火,觉得自己嘴上多半要生燎泡。
看着尉鸣鹤一点点变得冷肃的面容,他心中颇为绝望:天爷呀,以后这朝阳殿,可没有好日子过了!
就在尉鸣鹤耐心告罄的前一刻,室内响起一声极为轻微的啜泣。
让人想起早春被晨霜打中的腊梅,蔫蔫的,可怜又可爱。
也让尉鸣鹤眼中覆上一点柔光。
是他忘了,忘记阿姁从前也曾在他面前哭过。
她哭的时候就是安安静静的。
像是林中走失的稚鹿,无助地窝在一个角落,自己小小声地流眼泪,不想叫旁人发现。
尉鸣鹤倏地起身,走到屏风旁,冷肃面容消融了一点芽尖儿,平声问道:“怎么忽然哭了?”
“臣妾风寒未好,陛下可不要过来。”随着尉鸣鹤声音接近,沈知姁的影儿后退两步,带着哭腔:“晚上睡觉时鼻子不通,是会很难受的。”
说罢,沈知姁停着轻轻呜咽了两下,努力平复情绪,压着嗓音近乎到哑声:“陛下向来觉浅,又曾为救臣妾于冬日落水,若是染上风寒,会更加劳累辛苦。”
提及那场鲜有人知、两人情愫初始的落水,屋中沉闷闷的空气都散了些。
尉鸣鹤眼中露出明显的犹豫,思索几番后,想要开口略过他抛出的试探问题。
沈知姁恰在此时收拾好了情绪,隔着屏风跪下叩首:“陛下问臣妾为何而哭,是因为臣妾觉得,这个问题,很难回答。”
“也让臣妾想起十余日前,自己是如何辜负了陛下的苦心。”
“臣妾先前情急糊涂,做下难以挽回的错事,愧对陛下。”
“兼之刑部已对臣妾父兄之案作出判决,故而于国于家,于理于情,臣妾都不应妄想能再见父兄。”
“然而近二十年的家人亲情是真,父兄的养育教导之恩是真,臣妾想要快刀斩乱麻而不能。”沈知姁说到此处,声音复而哽咽:“但其实相比父兄,臣妾更想见一见自己的母亲,母亲她身子一向是病弱的……”
“臣妾自今晨得了赏赐后,就明白了陛下的心意,愈发悔不当初。”沈知姁直起腰脊,隔着屏风,“深情”地望向帝王在烛火中微微摇曳的影子:
“身为大定的后妃,身为陛下的爱人,臣妾的回答只有一个——臣妾已经叫陛下为难过一次,绝不愿为难陛下第二次。”
说到最后一句话,沈知姁的语气已然抑制不住地虚飘,却说得格外诚恳而坚定。
落地有声。
尉鸣鹤冷肃面容下的底色,一直在随着沈知姁的话而变化。
从因她第一句过于实诚而生的惊讶,再到中间辩情时的沉思、听到沈母时的动容。等到最后,则如春风化雪,将眼底的冷疑融开。
被压下去的怜惜与愧悔占据上风。
隔着屏风,沈知姁看不到尉鸣鹤的神色。
为着能一举打动帝王,她还撤了床前的一张羊绒毛毯,直接跪在冰冷的砖石上。
如今跪了片刻,已是影如风中垂柳,随风飘摇。
几个呼吸后,一句“福如海,快去扶昭仪起身”落入沈知姁耳中。
沈知姁额上的冷汗落下,紧紧攒住的双手缓缓松开,直挺到发疼的腰背也放了姿态,面上忍不住弯出个清浅的笑。
落到进来扶人的福如海眼中,就是沈昭仪已是虚弱不堪,却痴情地盯着帝王的影子,情不自禁地露出欢喜的神色。
福如海连忙将她扶到美人榻上,心中暗忖:难怪古人说“诚者得信”,这话当真是没骗人。陛下的试探格外直白,就意味着沈昭仪格外不好回答,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都容易在陛下心中留下难以抹去的坏印象。
偏沈昭仪先紧张地关怀了陛下身子,首先就给陛下留了深情的好印象,龙耳里就能听得进话了。
再说当年陛下落水相救之恩,令陛下婉转想起旧情,捋顺了龙毛。
而后沈昭仪实话实说,将自己的想法毫不保留地说给陛下听,诚实得叫人惊讶。
期间还提及了曾给予陛下不少关照的定国公夫人。
等到末了,沈昭仪从自身的双重身份出发,不但谢了陛下令其养病的偏心,而且毫不犹豫地给了陛下回答。
还答在了陛下的心尖上——陛下所期望的,不就是沈昭仪能从此事中学得教训,变得懂事么?
何为懂事?
就是沈昭仪既有温柔贤淑的后妃之德,体谅帝王、遵从帝令,做好后妃之表率;也有和从前一样,将陛下看作心爱夫君的娇憨体贴,并将陛下视作心中第一重要,永远信任、爱恋陛下。
也不知是不是沈昭仪傻人有傻福,本来不过是一次寻常的探望与问话,却正正巧巧解了她与陛下之间的心结。
福如海不禁疑惑:难道这就是,昭仪与陛下之间斩不断的缘分?
作者有话要说:小姁:演技(暂时)不够,道具(屏风)来凑
来了来了!下一章【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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