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如海得令,迎了韦容华进来。
他看见食盒里是尉鸣鹤不喜欢的甜腻糕点,行完礼后说的是对瑶池殿的抹黑贬低之语。
纵然福如海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也不由得无语凝噎:真没见过这样不会争宠的主儿啊!
上一个这样的……还是陛下的生母李氏,用尽了拙劣手段,甚至不惜利用陛下来争宠。
结果在先帝眼中,还是比不上冯皇贵妃的一根指头。
韦容华如此,只会让陛下将她与李氏联想在一块儿。
到时候真得了陛下的厌恶,连翻身都无望。
等听到尉鸣鹤的那一句“爱妃有心了,退下吧”,福如海算了算时间,不由暗暗点头:
他平日里观察得没错,陛下心情不好时,从不会在蠢人身上浪费超过半盏茶的时间。
他照旧送韦容华出去,含笑收了荷包,再看韦容华满面娇羞又不舍地离去。
福如海心里门清儿:陛下见了韦容华,并非是因着宠爱,只是碍着虎威将军的面子。再者,也是有一份沈昭仪的原因:一是仍旧对瑶池殿有疙瘩的敲打,二是叫满宫里看着,自己并非是偏心独宠昭仪,是护着沈昭仪的意思。
毕竟沈昭仪是被圣上口谕亲口要求养病的。
名为养病,实际上是对其忤逆冒犯天子的禁足。这罪名可大可小,小到禁足,大到冷宫赐死,全看天子心意。
偏今日送赏,尚在禁足、濒临失宠的沈昭仪独占头筹。
陛下是防着有人不忿闹出来,要以此为由严惩沈昭仪呢。
想到这,福如海赶紧去传膳、备辇,预备着去瑶池殿的事宜。
夜幕升起,隐约可见星籽点点。
青葙提着灯笼,从外头小跑回来,与台阶上的沈知姁轻语外头的消息。
芜荑为沈知姁披上披风,听到韦容华得了召见的消息,眉目间染上几分焦急:“娘娘,这夜风带寒,陛下还不知道何时会来呢,您就先回去等着,等陛下来了再出来。”
沈知姁将目光从原处换绢花的白青身上离开,转向芜荑,用微凉的指尖拍了拍芜荑的手,目光温柔。
直到芜荑缓和了焦急之色,她才轻笑回道:“你放心,我不会站多久——等看到銮驾,我就立刻回内室。”
“芜荑,不要关心则乱,想想我说要拿屏风时,你说了什么?”
“欲擒故纵”四字在芜荑心中浮现。
芜荑霎那间就定了心:往常圣驾来临,都是妃嫔提前候在宫门口等待,娘娘这便是要反其道而行之,只留个影儿给皇帝,叫他看了心痒。
见沈知姁与芜荑说完了话,原先退后的青葙重新上前两步,将打探来的消息说完:“奴婢姐姐说,下午时分,韦容华与蓝容华都去了御兽司一趟,两位主儿撞在了一块儿,韦容华单方面起了几句口角。”
“蓝容华抱了一只三月大的简州猫儿,韦容华倒是定了一只斯波猫儿……还说,最好是鸳鸯瞳的。”
话落,芜荑眼中闪过几分诧异:韦容华这是要养个牛乳团翻版,好来争宠?
可此猫儿非彼猫儿,韦容华争到最后,不过是东施效颦罢了。
“确实是韦宝珠能想出来的主意,估计慕容燕这几日也烦了她,才由着她去。”沈知姁不过一笑,旋即就神色认真地望向青葙:“你的姐姐很厉害,消息很灵通。”
“姐姐比奴婢厉害许多,是在尚宫身边做事的,知道的自然也多。”提起姐姐,青葙面上有掩不住的骄傲。
“辛苦了。”沈知姁看着青葙眼角些微的红,若有所思:“箬兰说你爱甜,就留了一碟子桂花蜜藕给你,记得热一热再吃。”
青葙赶紧行礼谢恩,告退后的脚步少了一分沉闷。
“你今晚睡前去问问青葙,问她家中是否出事,若要支取银钱,只管说出来。”沈知姁手头并不差银钱,而银钱又是巩固人心最快速有效的手段:“今晚过后,瑶池殿会平静一段日子,你与元子悄悄联系一回,了解一下青葙、箬兰、白苓与连翘的家人。”
有的时候,宫人背叛并非是因其本身不忠,而是家人的性命被他人攥在手中。
沈知姁决心先提拔这四人,就不能留下隐患。
芜荑也知这四人是可用的,当下就慎重点头。
随后她看了眼后殿茯苓屋子中的亮光,对沈知姁轻叹:“娘娘说得不错,这两日茯苓困于绢花,不曾插手殿中事务,加上娘娘惩处的震慑,宫人们都变得老实起来。”
“不像从前茯苓管事时,一不留神就有宫人偷懒吵嘴、闲话拖磨。”
芜荑原只当是茯苓性子宽和,兼之宫人年纪轻、难免活泼的缘故。
如今看来,当真是一阵心寒与后怕:若娘娘看不清茯苓的真面目,那她们瑶池殿,从内里就站不稳脚跟了!
正说着,转角处转过明黄的銮驾。
门口吩咐过的小岑子暗中比了个手势,表示圣驾即将到瑶池殿。
沈知姁走到廊下,浅粉色束腰裙在灯烛下泛着淡淡的流光。
她半挽着发,身子前倾,手紧紧握着栏杆,在夜风中如一只摇摇欲坠的蝶。
尉鸣鹤远远看着这一幕,只觉心中一阵轻悸。
竟有几分难言的思念与歉疚。
“走快些。”分明只剩下二十余步的距离,尉鸣鹤却莫名觉得远得很,忍不住开口催促。
大力宦官们得了令,当下就三步并作一步,几个喘息后就落了銮驾。
难为福如海跟着一阵小跑,气喘吁吁地去扶尉鸣鹤。
等进了瑶池殿宫门,再抬眼时,已不见沈知姁的身影。
尉鸣鹤轻挑长眉,口中微微叹息一声。
叹出百般复杂难辨的情绪。
唯独没有十日前面对沈知姁时的愤恼。
“昭仪在外头等了多久?”尉鸣鹤转头问门口站岗的小岑子。
头一回直面龙颜,小岑子紧张得险些跪下。幸而芜荑提前教过他应对的法子,当下就狠狠掐了掐自己的掌心,行礼回道:“禀陛下,昭仪娘娘用完晚膳就出来等着了。”
“方才芜荑姑娘还特意取了披风与手炉。”
福如海眼睛尖,看到廊下走来一宫女,手上端着雪梨盅,便上前道:“外头风寒,陛下不若早些进殿?”
尉鸣鹤也觉着有些寒凉,便颔首同意。
心思不自觉地回转到方才的一眼,情不自禁地想:她尚在病中,又素来体寒,现下指不定如何难受呢。
早知道就……下午来看她了。
走到正殿门口,尉鸣鹤碰见了端着雪梨盅的箬兰。
他挥手免了箬兰的礼:“沈昭仪晚膳未用么?怎么过了晚膳的点,还端来一整只梨盅?”
“回陛下,娘娘晚膳认真用了,虽不多,但是是近日来用得最香的一顿。”箬兰垂眼答道:“御膳房的人中午就来做过梨盅,娘娘觉得很好喝,就吩咐晚上再蒸一盅。”
“芜荑姑娘说正好娘娘嫌弃药苦,蜜饯又吃腻了,让奴婢在煎好汤药后端来。”
闻见“嫌弃药苦”,尉鸣鹤有些无可奈何地含笑摇首。
正欲转身进殿,眼角却瞥见廊下新换上的绢花。
身为帝王,他记忆极佳,认出这是他曾送过的花朵之一。
眼瞧着这绢花小巧但不精致,联系元子所说的沈昭仪近来多熬夜之语,尉鸣鹤就笃定这绢花是沈知姁亲手所为。
可见阿姁此番知错的诚心。
尉鸣鹤这般想着,板着的俊颜上就藏了一分笑意。
“奴婢见过陛下。”芜荑推门出来行礼:“娘娘适才执意要等陛下,可实在身子受不住风,被奴婢扶了进去喝药、歇息。”
“奴婢出来是替娘娘向陛下请罪——娘娘说,她病容难看,又恐风寒感染龙体,只好在内室置了屏风。”
随着芜荑的话语落下,尉鸣鹤眼中闪过动容。
“无妨,这没有什么好请罪的。”他道了这句,反倒让自己微微发愣,生出一种猜测:阿姁素来不细心,如今说话这般谨慎小心……像是被,吓着了。
如此,尉鸣鹤稍有舒展的神色重新凝起,多了几丝悔色。
他令芜荑在内的一众宫人不必入内侍奉,只让福如海端着梨盅随自己进去。
芜荑恭恭敬敬地关上殿门,在心中为沈知姁捏了一把汗。
但转过身,她又是那个从容少言的瑶池殿大宫女。
她将箬兰招来,低语道:“你可叫连翘去茯苓面前了?”
箬兰点头:“姐姐放心,连翘的扎绢花手艺极好,人还聪明,定能得到茯苓的信任。”
芜荑因圣驾到来而剧烈跳动的心,莫名安定下来。
这也是沈知姁的吩咐:茯苓是个蛀虫,拔除她,宜早不宜迟,干脆趁着茯苓无人可用又急需用人搅事的时候,“贴心”地给她送去一个人。
这个人只需获得一时的重用的就行,比如替烦了绢花的茯苓……做绢花。
等之后的某个机会,连翘会代替茯苓。
香炉中燃着桃香。
幽香袅袅,甜香宜人。
像是香界的牛乳团,一触碰到就会让人心旷神怡。
尤其尉鸣鹤还分辨出,里头添了一味清酸的山楂香,中和了几乎盈然成实体的甜香。
对比起韦容华一盒子的甜腻点心,尉鸣鹤只觉得心中妥帖。
阿姁一直记得,他最讨厌的,就是一切纯甜的事物。
从九年前初见起,她就一直记得。
作者有话要说:来啦来啦~
日常笔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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