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子抱猫回了朝阳殿,正碰上福如海在御书房外头站岗,就先上前行礼,三言两语说了事情经过,说话时嗓音压得低低的,生怕吵醒牛乳团。
“先放到偏殿,吩咐人小心伺候。”福如海笑眯眯地看了眼牛乳团:“你不是还要去给蓝容华送赏么,先将差事给做了。”
看着元子憨笑着应下转身,福如海摇摇头,就想起昨日问两个徒弟谁去瑶池殿送赏的情状来:元子眼睛微微一亮,忙不迭先点了头;金侯则自以为隐蔽地皱了皱眉头,往后退了一步,随后带笑说起自己已经被韦容华预定送赏。
方才金侯出发前,还在自己屋内磨蹭了一会儿,也不知道是在捣鼓什么。
一个太钝,一个太势利。
都不是能做好御前宦官总管的好苗子——要做御前总管,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要时刻牢记着将以陛下的心意为首位。
元子倒是还能好好调教一番,可金侯……已然是翅膀硬了,迫不及待地要自己展翅高飞了。
福如海心中不由得涌出几分担忧。他自知身体撑不了三年,可要为陛下,也为自己的后路好好考虑。
正在思虑时,御书房内忽地传来茶盏落地的声响。
福如海面色沉稳,上前两步,怀中的拂尘则轻颤两下:“陛下可有吩咐?”
莫约过了半盏茶,里头才传来尉鸣鹤冷冷的声音:“方才批奏折入了迷,不慎落了茶盏。”
“福如海,你进来收拾一下。”
“是,陛下。”福如海低着头进去,瞄了眼御桌上堆叠的奏折,再联系今日小朝会上的内容,心中立刻就明了:怕是韦将军他们备了两手准备,不但在众臣面前请奏、搅动人心,而且还要在奏折中继续请令,好处死沈厉父子。
好听点,叫为国着想.
实诚点就叫铲除异己了,还是斩草除根那种。
至于韦将军等人是哪一种……就全然看圣心了。
福如海收拾好青瓷碎片,觉得上奏的大人们处境不妙。他瞥了一眼面沉如水的尉鸣鹤,赶忙下去重新备茶。
等回来时,尉鸣鹤的面色也未曾变好。
反倒盯着白瓷茶盏愣神了一会儿,抬首问:“你觉得,沈知全此人如何?”
沈知全,便是沈知姁兄长的名讳。
缩头当着乌龟的福如海心口一窒,跪下回道:“奴、奴才对朝堂诸事并不知晓,对沈知全自然也不甚了解,恐怕不能回答陛下。”
“朕知道。”尉鸣鹤语气变得温和了些,狭长的眼尾微微上扬:“所以,朕是问你,上书房时的沈知全,是个怎样的人。”
这话在福如海的意料之外,他不由得惴惴又不解地快速思索起来:沈知全身为定国公嫡子,开蒙后倒也入上书房读了几年书,不过不是伴读,也未曾与哪位年长的皇子交好。
且沈知全去边境历练的那一年,陛下才刚到上书房读书,两人可没有什么交集与矛盾呀。
那、那陛下如此发问,可是有何深意?
尉鸣鹤并不着急获得回答。
与其说他抛给了福如海一个疑惑,倒不如是在问自己。
他端起新茶,轻抿一口后放下,目光掠过花几上的玉玲珑枯枝,再从半开的窗中远眺而去,沉入某段福如海根本没想到的记忆。
也是这样一个天朗气清的日子里,他第一次与沈知全认识。
“认识”这个词用得不大恰当,准确来说,是九岁的沈知姁,要将尉鸣鹤作为意趣相投的新朋友,介绍给她的哥哥沈知全。
自然,与他们同行的还有华信公主。尉鸣鹤思虑半路,让自己新收的小宦官去传假话,用太皇太后调走了华信公主——他虽才十二,却已然在为未来谋划,不断地挑选、收买一些新入宫、年龄小但颇机灵忠心的小宦官,以期培养自己的人脉。
与沈知姁相熟,对尉鸣鹤来说,是计划之中,也是意外之喜:沈知姁性子纯粹,认真处好关系后,他就能借此接触定国公府,博得好感后再慢慢经营十余年,说不准就有极大的把握,让定国公府站在他这一方!
所以还是将叽叽喳喳的华信支走好,省得扰了沈知全对他的第一印象。
但尉鸣鹤低估了沈知全对沈知姁的关心与护犊子。
因为生母的缘故,他对于包括血缘亲情、同窗情谊等在内的情感都不屑一顾,也并不理解。
他没料到沈知全见他的第一句话,就是暗中警告他离沈知姁远些。
彼时沈知全已是十八岁的少年郎,是颇有威名的小将军。
为了见相离许久的妹妹,他特意打扮得英俊招摇,意气风发地骑了最爱的一匹枣红骏马。
可妹妹身边多了个臭小子!
臭小子身穿皇子服制,看年龄应该是最小的九皇子。
啧……长得倒是一副好皮囊,乖乖巧巧,怪招人喜欢的。可他生母是个宫女,位份低,母子俩都不受当今重视,还与皇贵妃结仇。
谁人不知,皇贵妃宠冠六宫,偏是个记仇的性子。若是牵连到了妹妹,可怎么是好?
况且,上书房那么多宗亲子弟,偏这臭小子被妹妹视作朋友?
妹妹还亲亲热热地拉着他的手!
沈知全心中转过这些思绪,勉强挂着笑脸,听沈知姁介绍尉鸣鹤。
听到最后一句“原还有华信姐姐要介绍给哥哥,可中途被太后娘娘唤走了,实在可惜”,他的笑容才舒缓些。
可握手说话时,仍带有几分不爽与敌意。
尉鸣鹤至今还能回想起当时的细节。
沈知全的眼瞳如沈厉一样,带着上过战场的冷冽,但更多些少年郎年少出名的傲气与漫不经心。
他就那样居高临下地盯着自己,用力握着自己的手,话语间带着违心的笑意:“臣见过九皇子。”
“吾妹年幼,性子又娇惯,能做华信公主的伴读已是荣幸之至,居然还与殿下成了好友,当真是……意想不到。”
“九皇子身份贵重,还要用心苦读,不负圣上期望,臣会叮嘱吾妹,少做打扰。”
那样随意又似是而非的笑意,像极了宫中那些面上恭敬、背地里嘲讽的宫人,也像皇贵妃刁难时如看蝼蚁的模样。
还让他想起早时先帝看自己的敷衍与冷淡。
尉鸣鹤回想了一遍,只觉得自己怒从心起,望着还在组织语言的福如海,面上轻嗤一声:“朕听闻沈知全在牢狱之中,依旧是铮铮傲骨的将军模样,令人见之钦佩。”
他凤眸中划过一分杀气:“这些奏折上旁的话都是糊弄朕的,惟有一句话说得不错——沈知全的确该死!”
刚准备抬头回话的福如海立刻叩了头,两股微战,觉得自己早上是瞎了眼,才会觉得今天是个好日子。
偏事关朝政,陛下也没有开口问他,要是贸贸然开口劝解,恐怕该死的就是自己了。
尉鸣鹤说完这句,脑中的画面开始不自觉地偏移。
从沈知全那张踔厉风发、令人生厌的面容上偏开……渐渐移到沈知姁的面上。
小姑娘的确是被娇宠着长大的,浑然听不出沈知全的话中深意,在一旁盯着哥哥与好友交握的双手,笑得欢喜甜蜜。
一双杏眼弯成了月牙儿,漾出喜悦的光。
片刻后,沈知姁偏过头,对尉鸣鹤抿唇笑了笑。
她对着尉鸣鹤无声地做口型,眼中的光亮落到唇边的两点梨涡中:
“看吧,我哥哥很好说话的。”
“你放心,我绝不会妨碍你读书。”
回想渐渐晕染模糊,唯独留下沈知姁的笑靥。
她颊边还有尚未褪去的婴儿肥,鲛珠一样圆润、纯粹与明亮。
尉鸣鹤的神情一点点柔软下来,眼中的冷光渐渐散去。
他将面前请杀沈厉父子的折子丢开,冷哼道:
“沈知全是该死,可这样轮番请奏上书来逼迫朕的人……”
更该死。
“传喜公公入宫觐见。”慕容氏与韦氏如此逼迫,不过是想斩草除根,好二家独大,操控皇权。
幸而除了蓝氏,他还置了一方势力用来制衡。
如今也到了启用的时候。
“是,奴才立刻就去。”得了吩咐的福如海如蒙大赦,当下就从地上爬起来,往外去传旨。
出去时碰见金侯回来,满面的笑容,衣袖中鼓鼓囊囊的。
“师父出去办事?”见着福如海,金侯颇殷勤地迎上来,十分乖觉地站在福如海常站岗的地方,对着福如海行礼:“那徒弟帮师父站着。”
福如海笑容如常,步履匆匆地出去,将那一句“陛下今日心情不好”给咽回了嗓子眼儿。
年纪轻,想出头,他福如海很能理解,毕竟当年也是这么过来的。
可要是急功近利,太急着想卖师父,那就……让人无法忍耐了。
正好方才找不到时机说牛乳团之事,倒是可以等元子这傻小子回来,叫他亲自汇报给陛下。
吩咐完福如海,尉鸣鹤就低首去批阅剩下的奏章。
谁知刚静了半炷香,就有个白影子从眼角窜进来,还有“喵喵喵”的声响。
“牛乳团?”尉鸣鹤看清了闯入者后,放下朱笔,迅速起身,眼疾手快地捞住要往花几上攀爬的猫儿。
掌中传来毛茸茸的舒适触感,像碰了个热乎乎的手炉。
让人下意识地觉得放松。
然而须臾后,尉鸣鹤的眉头重新皱起,双手将牛乳团正对着举起,对上那双好看的鸳鸯猫眼,唇角凝起似怒非怒的笑意。
“若她是故意将你送来的,那当真是……”
“变得与慕容婕妤一般了。”
作者有话要说:来啦,下章【4.2】更新~